冬至的京城，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温柔覆盖。雪花如絮，纷纷扬扬，从铅灰色的天幕无声飘落，将京郊那座独门独户的小院装点成一个静谧的童话世界。院墙、屋檐、光秃秃的枣树枝桠，都覆上了厚厚的、松软的白雪，在暮色四合的天光下，泛着幽蓝的微光。空气清冽干净，带着雪特有的、沁人心脾的凉意，吸一口，仿佛能洗净肺腑。
厨房里，却是另一番温暖喧腾的景象。窗户玻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模糊了窗外的雪景。灶台上两口大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汽，一股混合着麦香、肉香、蔬菜清甜和淡淡香油味的浓郁香气，如同有形的暖流，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蒸腾，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王秀芹系着那条熟悉的旧围裙，正站在案板前。她微微佝偻着背，动作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轻快和利落。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指灵巧地揉捏着面团，面团在她手下变得光滑柔韧，被擀成一张张大小均匀、中间略厚边缘略薄的圆面皮。她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恬淡的笑意，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平和而专注的氛围里。自从海南归来，那张泛黄的旧船票被她珍重地收在贴身的口袋里，仿佛一枚定海神针，彻底安定了她的心神。
方清墨在一旁的灶台边忙碌着，她穿着浅色的家居服，袖子挽到小臂，正专注地调制着饺子馅。大盆里是剁得细碎的猪肉馅，肥瘦相间，粉白油润。旁边几个小碗里，分别盛着翠绿的韭菜末、嫩黄的炒鸡蛋碎、泡发切碎的木耳和香菇丁，还有一小碗李长庚最爱的、王秀芹特意准备的五仁馅料——炒香碾碎的花生、芝麻、核桃仁、冰糖粒和青红丝。方清墨将各种配料依次加入肉馅中，淋入香油、酱油，撒上细盐和胡椒粉，然后拿起一双长长的竹筷，沿着一个方向，用力地、匀速地搅拌着。肉馅、菜料和调料在筷子的搅动下渐渐融合，发出“噗噗”的粘稠声响，香气也越发醇厚诱人。
“妈，韭菜馅的香油是不是再加点？”方清墨停下搅拌，舀起一点馅料闻了闻，侧头问婆婆。
“够了够了，香油提味就行，多了抢韭菜的鲜。”王秀芹头也没抬，熟练地用筷子挑起一团肉馅，放在一张面皮中央，手指翻飞，几下就捏出一个圆鼓鼓、边缘带着细密褶子、像个小元宝似的饺子，“清墨啊，五仁馅的皮得再擀薄点，你爸…他爱吃皮薄馅大的。”
一声自然的“你爸”，让方清墨搅拌馅料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眼底漾开温暖的笑意：“哎，知道了妈。”她拿起擀面杖，将给五仁馅准备的饺子皮擀得更薄更透亮些。厨房里氤氲的热气和香气中，那份曾经横亘的疏离与隔阂，早已消融无踪。
院子里，雪还在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厚厚的积雪里嬉闹。张小辉戴着毛线帽，小脸冻得通红，正卖力地滚着一个巨大的雪球，那是雪人的身体。李天枢则灵活地用一个小簸箕收集着最洁白的雪，堆砌着雪人的脑袋。小家伙动作奇快，雪人的轮廓很快成型。
“哥哥！姥爷的头是不是要圆一点？”李天枢指着刚安好的雪人头问张小辉。
“嗯！还要给姥爷做副眼镜！”张小辉用力点头，跑到院墙边折下两根细小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插在雪人脑袋两侧，权当眼镜腿。他又捡起几颗黑色的鹅卵石，给雪人嵌上眼睛和嘴巴。最后，他脱下自己的红围巾，认真地系在雪人光溜溜的脖子上。
“姥爷！看！这是你！”张小辉对着雪人，又像是透过雪人对着远方喊道，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的雀跃。李天枢也凑过来，小手在雪人圆鼓鼓的肚皮上拍了拍：“爷爷，我们替你吃饺子啦！五仁馅的！”
堂屋里，温暖如春。壁炉里燃烧着果木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跳跃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一面宽大的液晶屏幕挂在墙上，此刻亮着。屏幕里，李长庚穿着深色的高领毛衣，坐在一间布置简洁、充满科技感的书房里。他头发银白，面容清癯，但眼神依旧锐利如昔，此刻却透着温和的笑意。屏幕这端，李玄策穿着舒适的深灰色羊绒衫，坐在壁炉前的单人沙发里，手边放着一杯袅袅冒着热气的清茶。
父子俩谈论的并非家常。
“……‘棱镜’后续的追踪，念墨的线索很关键。乌克兰那个实验室，背景复杂，与几大跨国军工复合体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深蓝’系列在争议海域的持续存在，不仅是科学展示，更是无形的战略威慑……”李长庚的声音通过高保真音响传来，低沉而清晰，带着洞悉全局的冷静。
李玄策微微颔首，目光沉静：“明白。‘非攻’之要，在慑不在战。科技亮剑，外交斡旋，民心固基，三管齐下。‘天河’平台升级后的推演显示，对方冒险的阈值正在提高。西疆‘绿色丝路’的成效出乎意料，牧民联防的模式具有推广价值……”他的话语沉稳有力，将家国大事浓缩在平实的交流中。
厨房的门被推开，王秀芹端着一个巨大的、盖着湿纱布的竹匾走了进来，里面是排列整齐、白白胖胖的生饺子。她看了一眼屏幕上侃侃而谈的丈夫，又看了一眼专注倾听的儿子，脸上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理解的宁静。她默默地将竹匾放在一旁的餐桌上，又转身回厨房去端下一匾。
方清墨端着调好的几碗蘸料出来，蒜泥、醋、辣椒油、香油，香气扑鼻。她将蘸料放在餐桌中央，然后走到壁炉边，轻声提醒：“爸，玄策，饺子快下锅了，先歇会儿吧？”
屏幕里的李长庚闻言，严肃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笑着点点头：“好，好！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特别是冬至的饺子。”他看向屏幕一角，仿佛能透过镜头看到厨房里的王秀芹，“秀芹包的饺子，可是‘国宴’标准。”
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端上了桌。白瓷盘子里，圆滚滚的饺子像一只只小白鹅，挤挤挨挨，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香气。韭菜猪肉馅翠绿鲜香，三鲜馅饱满多汁，而那盘特意用薄皮包的五仁馅饺子，则显得格外小巧精致。
王秀芹拿起公筷，脸上带着温和而笃定的笑容，开始给每个人碗里夹饺子。她先给张小辉夹了两个三鲜馅的：“小辉长身体，多吃肉。”又给李天枢夹了一个小巧的五仁馅：“天枢尝尝这个，你爷爷的最爱。”然后给方清墨夹了韭菜馅的：“清墨辛苦，多吃点。”最后，给李玄策碗里夹了两个饱满的饺子。
她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家之主特有的周到。做完这一切，她的目光才缓缓抬起，越过餐桌，越过氤氲的热气，落在了墙壁的屏幕上——那里，李长庚正含笑“望”着餐桌。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屏幕里丈夫那双苍老却明亮依旧、充满智慧与温情的眼睛上。四目相对，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三十年漫长的分离与等待，却再无一丝隔阂。她的嘴角扬起一个温暖而笃定的弧度，那笑容里，是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是失而复得的满足，是归港靠岸的安然。
李玄策端起手边的白瓷酒杯，里面是温好的黄酒。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母亲温暖的笑容，妻子恬静的侧脸，儿子和外甥期待的眼神，最后落在屏幕中父亲慈和的面容上。壁炉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照着家国天下的深沉情怀。
“冬至，大如年。”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小屋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冬至阳生春又来’。旧雪将融，新岁将启。”
他举起酒杯，声音沉稳而充满期许：
“愿家国安泰，人心常暖。”
“家国安泰，人心常暖！”张小辉和李天枢也学着舅舅的样子，举起装着果汁的小杯子，稚嫩的声音清脆响亮。
“家国安泰，人心常暖。”方清墨含笑举杯。
屏幕里，李长庚也端起一杯清水，隔空致意，眼中闪烁着欣慰与骄傲的光芒：“家国安泰，人心常暖。”
酒杯、果汁杯、水杯，在温暖的空气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这声音，如同最动人的乐章，奏响了团圆与希望的序曲。
窗外，雪落无声。
洁白的雪花依旧温柔地、执着地从夜空中飘洒而下，覆盖着院落，覆盖着那个戴着“眼镜”、系着红围巾的雪人“姥爷”，覆盖着这座安宁的京郊小院，也覆盖着广袤而静穆的大地。雪幕之下，万家灯火渐次亮起，点点暖黄的光芒穿透雪夜，连缀成一片璀璨而温暖的星海，守护着人间烟火的安宁与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