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三位那一声沉重的磕头声,在寂静的族堂里,回荡了许久。
原本喧嚣的、喊打喊杀的乡邻们,看着这个曾经在白鹿滩不可一世的老人,此刻像一滩烂泥一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心里的那股子戾气,竟也消散了大半。
打死一只咬人的疯狗,痛快。可看着一头老狼,在你面前,拔掉自己的牙,折断自己的爪,那种滋味,却复杂难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了白煜田的身上。
杀,还是不杀?送官,还是不送官?
这个决定,只有他能下。
白煜田缓缓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鹿三位,也没有去看那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鹿承祖。他走到那块高悬在门楣之下的乡约木板前,站定,仰头看着上面那一条条他亲手刻下的规矩。
许久,他才转过身,对着鸦雀无声的众人,开了口。
“乡约第十条,写得明明白白。‘凡有犯此乡约者,大则由族长、耆老会同全村公议,或罚苦役,或送官究治’。”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戒尺,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今天,鹿承祖所犯之罪,已非‘苦役’二字所能抵消。送官究治,按王法,理所应当。”
这话一出口,鹿三位那本已佝偻的身子,猛地一颤,几乎要瘫倒在地。
白煜田看着他,话锋却是一转。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我白鹿滩的乡约,立约的根本,是为了让乡邻们能安生过日子,是为了教化人心,而不是为了让哪一家,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他走到堂前,拿起那本签满了名字和手印的名册,高高举起。
“今天,我就当着这全村人的面,当着这白纸黑字的名册,行使一次‘执约人’的公议之权。”
“鹿承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我议,第一条:罚鹿家,赔粮十石,充入公仓,以补今日全村乡邻受惊吓、误工时之损失!此为其一!”
“第二条:罚你鹿承祖,即日起,去村仓帮工一月!每日里,看着乡亲们来领粮,让你亲眼看看,你昨晚,差点毁掉的,是什么!此为其二!”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视着鹿承祖,说出了最重的一条。
“第三条!此事过后,我白煜田,将亲自修书一封,连同你鹿家数次违背乡约之劣迹,一并呈报县衙备案!今日,县太爷可以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追究你的刑责。但若再有下次,你鹿家再敢做出任何一件伤天害理之事,休怪我白煜田,不念乡邻之情,新账旧账,与你一并清算!”
这三条处置,一条赔偿,一条苦役,一条警告,层层递进,有罚,有教,更有威慑。既没有把鹿家逼上绝路,又给他们戴上了一道官府备案的紧箍咒。
乡邻们听了,虽然觉得还是便宜了鹿承祖,但既然白先生已经发了话,又说得在情在理,也都不再言语。
白煜田最后看向鹿三位,问道:“鹿老爷子,我这个公议,你鹿家,服,还是不服?”
鹿三位还能说什么?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白煜田,也对着在场的所有乡邻,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服……老朽……服了……”
说完,他便在管家的搀扶下,像一个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族堂。
一场足以让鹿家灭顶的灾祸,就这么被白煜田,用乡约,给框在了白鹿滩的内部,了结了。
鹿承祖的苦役,干得比上次还要狼狈。他每日里,就在公仓的门口,给前来领粮的乡邻们扛活,过秤。每一袋粮食,从他手上经过,都像是在提醒他,他昨晚的罪过。乡邻们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怜悯的无视。这种无视,比任何咒骂,都让他难熬。
日子,就这么在一种压抑而又安稳的气氛中,滑向了年关。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八,白煜田循着惯例,又在族堂里,办起了“丰收宴”。说是丰收宴,其实更像是一场“度荒宴”。吃的,是公仓里的存粮;喝的,是各家凑来的米酒。但气氛,却比去年,还要热烈。
所有人都知道,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吃上这顿年夜饭,是多么地不容易。
宴席上,白煜田端着酒碗,走下首席,对着所有乡邻,深深一揖。
“各位乡亲,我白煜田,敬大家一碗。今年,是咱们白鹿滩,最难的一年。但咱们,挺过来了!以后,只要咱们还守着这份乡约,守着这份人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好!”
“敬白先生!”
满堂的酒碗,高高举起,在灯火下,闪着光。
鹿家,没有来。
就在宴席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却从族堂的侧门,悄悄地溜了进来。是鹿显宗。
他比之前,又瘦了一圈,脸上,也少了几分孩子气的纯真,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他径直走到白承业的桌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
“承业哥……”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爹……我爹他不让我来。我……我是偷偷跑来的。”
白承业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用新麦面做的、还带着一点余温的馍馍。
“我……我没什么好东西。”鹿显宗的脸,涨得通红,“这是我……我替我爹,我爷爷,给大伙儿,赔罪的……”
说完,他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转身就跑出了族堂,消失在了夜色里。
白承业捧着那两块馍馍,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把馍馍,拿给了父亲。
白煜田接过那还温热的馍馍,掰开,递了一半给身旁的周秀才。他自己,则将另一半,默默地,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那馍,带着一股子麦子的清香,也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