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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在窗纸上织出细密的网。

林昭然立在案前,望着檐下积水里摇晃的烛火,耳尖还凝着方才山风卷进来的凉意。

本是晨课时分,竹院里却只来了六个孩子——南荒的黄泥路经夜雨一泡,滑得像涂了层油,最皮实的狗儿都摔了两跤,更别说赤着脚的娃娃们。

“阿昭姐,杏儿说她娘用草绳给她绑了鞋底。”扎着双髻的小豆子吸了吸鼻子,裤脚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斑,“可草绳泡软了,她还是摔在沟里,现在正换干衣裳呢。”

林昭然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被雨打湿的额发。

指腹触到孩子冻得发凉的耳垂,心尖跟着颤了颤。

她想起前日在袖袋里摩挲的竹片,那些刻着“问”字的防滑垫,到底还是抵不过连阴雨的势头。

窗外雨帘里,几株野竹在风里弯下腰,竹叶上的水珠坠下来,在泥地上砸出小圆坑。

“把鞋脱了。”她忽然开口,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的麻鞋。

小豆子瞪圆眼睛,其他孩子也凑过来,沾着泥的光脚在青石板上蹭来蹭去。

林昭然褪下鞋袜,赤足踩进院角的泥地,凉意顺着脚底窜上来,却比裹在湿鞋里舒服得多。

“跟着我。”她弯腰折了根竹枝,在泥地上划出个大大的“问”字,“字不在纸上,在天地里。”

孩子们的光脚“吧嗒吧嗒”踩进泥地,竹枝在湿软的泥土上拉出道道痕迹。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歪着脑袋,竹枝在“问”字的竖钩处顿了顿:“师父,这勾像不像山溪转弯的地方?”林昭然心口一热,刚要应,忽听小豆子惊呼:“师父!雨把字洗没了!”

她抬头,豆大的雨珠正砸在泥地上。

方才清晰的“问”字被雨水一冲,边缘渐渐模糊,像被谁拿湿布抹过似的。

孩子们都静了声,望着自己刚刻下的字迹在雨里消融,眼尾耷拉得像被打湿的雀儿。

林昭然却闭了闭眼睛,雨丝顺着睫毛往下淌,滴在她紧抿的唇上,带着山土的腥甜。

“雨不是洗,是写。”她张开双臂,任雨水浸透粗布衫子,“你们看——”她指向院边的沟渠,泥地上未被完全冲散的“问”字凹痕里,雨水正顺着痕迹蜿蜒,“这一横是溪,这一竖是涧,这勾是潭。天地在跟着我们写呢。”

小豆子踮起脚看,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真的!水往‘口’字里流,像装了个小池塘!”羊角辫的小姑娘蹲下来,用手指蘸了蘸积在“口”中的雨水:“那…那这雨写的‘问’,是不是比我们刻的更大?”

林昭然蹲在她身边,泥点溅上袖管也不在意:“道理不在纸上,在万物运行之中。水为什么往凹处流?山为什么托住云?你们问天地,天地就用雨答。”她折下第二根竹枝,在第一个“问”字旁划了道波浪线,“这叫《水问篇》——今日起,雨落时,我们便学这个。”

雨幕里响起细碎的笑声。

孩子们赤着脚在泥地跑来跑去,用竹枝在雨水里画“问”,看水流沿着字迹奔窜,惊得躲在竹丛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抖落一串水珠。

林昭然站在中间,发梢滴着水,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她想起前日在碎纸片上写的“根深处,堤自崩”,此刻泥地里这些被雨水反复冲刷又重新生长的“问”字,何尝不是在往更深的土里扎根?

直到日头偏西,雨势渐缓,柳明漪才踩着泥点子冲进竹院。

她怀里抱着个布包,发间的山茶早被雨水泡得蔫软,却难掩眼里的亮:“昭然!程大人从京里递了信来——说是‘敬天席’成了常态,好些地方都冒出‘无师讲席’!”她解开布包,取出卷了又卷的竹片,“百姓自发聚在树下、井边,你问‘为何春种要等雨’,我答‘因土润才扎根’,倒比有先生时还热闹。”

林昭然接过竹片,指尖拂过程知微清瘦的字迹:“刻石、雕栏、凿碾盘,拆《问学十二篇》为单句,不标出处。”她抬眼,“他这是要把道理嵌进山河里,让官府查无可查。”

“可不是!”柳明漪蹲下来,帮小豆子擦脸上的泥,“有县太爷气冲冲去砸桥栏上的字,百姓偏说‘石头早就在了,字是雨水自己流出来的’。工部的人拿尺子量了半日,竟真分不清刻痕是新是旧!”她压低声音,“我那边也改了招——风问幡被盯得紧,便让绣娘把问题绣在伞面里层。日头一出,撑开伞,字影投在地上,娃娃们追着影子认字,倒成了新游戏。”

“更妙的是学堂。”柳明漪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有先生带童子逢雨便停课,专看檐滴。数水痕深浅,测流向快慢,问‘为何水不往上流’。前日张县令去查禁,反被一群光脚娃娃围住问:‘大人穿靴不湿脚,我们光脚为何不能进学堂?’他站在泥里,靴子沾了一身泥,半天说不出话!”

林昭然听得笑出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片边缘。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泥地上的“问”字被雨水冲得浅了,却在低洼处积成小水洼,倒映着半块蓝天。

她忽然想起沈砚之批在碎纸上的“问愈多,稳愈难;然堵之,则溃”,此刻倒觉得那些在泥里、在石上、在伞影里生长的“问”,何尝不是在替天地答他——堵不住的,不是“问”,是人心要破土的力。

是夜,孙奉的信鸽扑棱棱落在竹院的竹枝上。

林昭然解下鸽腿上的小竹筒,展开薄如蝉翼的纸笺,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民情汇抄又厚了两寸,相爷翻到后半夜,烛泪滴在‘无师自讲’那页,烧了个洞。”

她望着窗外重新飘起的雨丝,忽然想起程知微信里的话:“根在土中,雨是浇,不是淹。”泥地上那些被雨水反复冲刷的“问”字,此刻该是又软又润,正悄悄往更深处钻吧?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林昭然将纸笺拢在掌心。

她知道,待这叠汇抄送到沈砚之案头时,那些“雨中识字”“无师自讲”的条目上,该会多几个被朱笔圈住的字——或许是“乱”,或许是“变”,但无论是什么,都盖不住纸背透过来的,泥里的、石里的、伞影里的,无数个“问”字正在生长的声音。

孙奉是在卯时三刻叩响竹院柴门的。

林昭然正蹲在檐下给小豆子补鞋,麻线穿过破洞时,听见院外传来极轻的鸦鸣——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她指尖一顿,将鞋往竹筐里一塞,起身时带翻了半盆浆糊,米白色的浆水在青石板上漫开,倒像朵未开全的莲。

“昭然姐,浆糊洒了!”小豆子刚要去拿抹布,林昭然已先一步按住他的肩:“去灶房帮柳姨烧壶热水,就说孙叔来了。”孩子应了一声跑开,她转身时已换了副从容神色,推开门正见孙奉缩在雨棚下,青布短打浸透了雨,发梢的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怀里却紧护着个油纸包。

“相爷上月初翻完汇抄,第二日就召了工部赵尚书进值房。”孙奉抹了把脸上的雨,跟着她进了堂屋,油纸包往案上一放,“小的装成洒扫的,在门外听了半柱香——赵尚书说要‘测地脉,辨凶吉’,相爷就命他们绘什么《舆情地脉图》,说是要把各处讲席的位置、‘问’字刻痕的走向,全标在图上,再寻由头封禁。”他掀开油纸,露出半张染了茶渍的草图,墨迹未干的线条像蛛网般爬满纸页,“裴少卿前日去太常寺查礼器,正巧撞见赵尚书的随从抱着图卷,他抢了半张来看,说是图上用朱笔圈了三十七个‘凶位’,说是‘风水冲了官脉’,要拆路填沟。”

林昭然的指尖抚过草图上歪扭的红圈,忽然笑出声来。

孙奉愣了愣:“昭然姑娘?”她抬头时眼尾微弯,雨珠还挂在窗棂上,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他想用尺子量风向,拿罗盘定思潮——倒像个孩子非要把云关进笼子里。”她将草图折起收进袖中,“你且说说,裴大人上疏后如何?”

“被留中了。”孙奉叹气,“相爷批了‘书生过虑’四个字,裴少卿急得在值房摔了茶盏,小的去收碎片时,听见他跟左司郎中说‘这不是风水,是人心’。”

林昭然起身走向后园,孙奉跟着她踩过湿滑的青石板。

竹丛里的麻雀被惊起,扑棱棱撞落一串水珠。

她在晒谷场中央站定,回头对追上来的柳明漪道:“去柴房搬一百个陶瓮来,要半人高的。再让孩子们把昨日采的野莓洗干净。”柳明漪虽疑惑,却没多问,转身小跑着去了。

待百瓮列成四方阵时,日头已爬上竹梢。

林昭然挽起衣袖,赤足踏进晒谷场的泥地,指节叩了叩最近的陶瓮:“小豆子,你先来。”孩子捧着颗野莓大小的卵石,仰起脸:“阿昭姐,要扔进去吗?”“扔。”她蹲下来与他平视,“扔的时候,问你最想问的事。”

小豆子攥紧卵石,眉心皱成小包子:“我想问…为什么山雀能飞,我不能?”话音未落,石子“咚”地坠入瓮中,清水荡开一圈圈涟漪。

林昭然望着晃动的水面,轻声道:“你看,问题落进水里,水就替你记着。”

第二个孩子是扎羊角辫的阿月,她的问题是“为什么雨落下来是直的,不是弯的”。

石子落水时,林昭然用竹枝在水面划出一道弧:“因为水记得风的形状。”

孩子们渐渐围过来,雀跃着往瓮里投石子。

“为什么星星白天藏起来?”“为什么阿爹的手有茧?”“为什么蚂蚁能搬动比自己大的虫?”每一声问都激起一片涟漪,百瓮水面交叠的波纹像片会呼吸的网,将所有问题都织了进去。

柳明漪捧着笔墨站在边上,看林昭然望着晃动的水面,忽然提笔在竹简上疾书。

“思想如水,形散而神聚。”她写得极快,竹片上的字还沾着墨香,“你画你的图,我走我的波——水不会跟着尺子流,只会顺着人心淌。”

三日后,岭南的急报随着孙奉的信鸽一同飞来。

柳明漪拆开信时,手都在抖:“山洪冲了梅岭的‘问字路’,官府要借着修路铲平刻痕!”林昭然正给《波问录》校订,闻言将笔往笔山一搁:“备马。”

待她赶到梅岭时,雨还在下。

山脚下的官道上,二十几个役夫正举着铁镐要砸路中央的“问”字,周围却围了百来个百姓,举着油布伞、扛着锄头,把役夫们堵在雨里。

为首的老农用烟杆敲了敲自己的鞋:“这路是我们用卵石铺的,你们要拆,先问过老天爷答不答应!”

林昭然隐在茶棚后,见人群忽然让出条缝。

一个穿青衫的身影逆着雨走过来——是程知微。

他的外袍沾了泥,发带散了半截,却笑得极亮:“各位乡邻,不如把‘问’字刻到高坡上?洪水冲低处,冲不着高处。”

次日清晨,林昭然站在梅岭高坡上,望着新铺的卵石路。

“问”字被逆向刻在坡顶,雨水顺着刻痕蜿蜒而下,在低处聚成个漩涡,水面倒映着天光,像只清亮的眼。

老农蹲在漩涡边,用枯枝搅了搅水:“这字挡过水,也照过人——你们拆它,不如问问老天答不答应!”

程知微站在她身侧,雨丝顺着他的帽檐滴落:“我昨日在坡下看,这漩涡倒像先生当年画的水纹图。”林昭然望着水面晃动的“问”字,轻声道:“光不在殿上,在路上。”

数日后,程知微接到调令,要去北边巡边。

林昭然送他到竹院外,见他的行囊里塞着几卷《波问录》,还有包得方方正正的野莓干。

“边镇的戍卒子弟……”程知微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行囊,“我去看看。”

林昭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忽然想起孙奉前日说的话——边镇的风沙大,许多孩子从小帮着搬沙袋,被细沙迷了眼,再难看清路上的字。

她低头摸了摸袖中未寄出的信,墨痕在雨里晕开,像片待展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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