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业构陷之事,虽以自身身败名裂告终,却也给初入仕途的秦子瑜敲响了警钟。他愈发谨言慎行,于翰林院中兢兢业业,埋首于典籍编修,闲暇时便与挚友柳文轩品茗论诗,探讨时政,倒也过得充实平静。然而,每至夜深人静,抚摸着腰间那枚温润白玉,那抹白色的倩影便会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带着山神庙雨夜的微凉与清香,以及数次解救他于危难的恩情。
这夜,月华格外皎洁,清辉遍洒庭院,如铺了一层银霜。秦子瑜刚批阅完一部分前朝实录,正对窗望月,思绪万千。忽然,腰间玉佩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热,泛起一层柔和朦胧的白光。他心中一动,还未及反应,便觉一阵清雅的香风拂面,似空谷幽兰,又似雪中寒梅。转头间,只见胡青妩已悄然立于房中月影之下。
她依旧是一袭胜雪白衣,裙袂无风自动,容颜在月光映照下更显绝美出尘,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之气。只是,今夜的她,与往常有些不同。那张素来清冷平静的玉颜上,竟罕见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如同白玉生霞,平添几分娇艳。她那双清澈如秋水、深邃若寒星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秦子瑜,眼波流转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有感激,有倾慕,更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恩公。”她轻启朱唇,声音比往日更添几分柔婉。
秦子瑜忙敛衣正容,拱手道:“青妩姑娘,你来了。前次赵承业之事,多亏姑娘洞察先机,力挽狂澜,子瑜还未曾好好谢过。”
胡青妩微微摇头,向前轻盈地迈了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香息可闻。她仰望着秦子瑜,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恩公不必每次都言谢。青妩此来……是有一番肺腑之言,积压已久,不吐不快。”
秦子瑜被她这般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心绪不宁,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心跳不禁漏了一拍,面上却强自镇定道:“姑娘请讲。”
胡青妩深吸一口气,脸颊更红,声音却清晰而坚定:“恩公,自青崖山破庙,恩公不顾污秽,仗义相助,救青妩与稚子于生死边缘,此恩此德,重于泰山。而后汴京之中,恩公秉持善念,品行高洁,不为权贵折腰,不因险阻改节,更令青妩心折……倾慕不已。”她说到“倾慕”二字时,声音微颤,却毫无退缩,“青妩虽为异类,修行数百载,亦知恩义,更懂情愫。若蒙恩公不弃,青妩……愿委身于君,长为正妻,侍奉左右,红尘相伴,亦可共参大道,祈盼长生。”
一番话语,如同惊雷,在秦子瑜耳边炸响。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风华绝代、情深意切的狐仙,心中霎时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面对如此仙姿玉貌,面对这般直白热烈的表白,加之屡次深受其恩,他岂是铁石心肠,岂能毫无触动?一股混杂着惊艳、感动、甚至是一丝隐秘喜悦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让他几乎要脱口应允。
然而,就在那冲动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刹那,母亲沈氏那憔悴而严肃的面容,以及那句“婚姻大事,需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谆谆教诲,如同冷水浇头,让他骤然清醒。他猛地想起圣贤书中关于人妖殊途、纲常礼法的论述,想起自己身为人子的责任。
他踉跄后退半步,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睁开眼时,他眼中虽仍有波澜,却已恢复了清明与坚定。他对着胡青妩深深一揖,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歉疚与挣扎,却异常清晰:“青妩姑娘厚爱,子瑜……子瑜感铭五内,实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姑娘如此青睐。姑娘仙姿绝俗,恩情似海,子瑜非是草木,岂能无知无感?然……然人妖终究殊途,此乃天地定数,亘古难越。更遑论婚姻大事,绝非儿戏,需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合礼法。家母尚在眉州堂前,倚门盼儿,我身为人子,岂可在外私自定夺终身,此乃不敬不孝之大过,子瑜万不敢为!还望……还望姑娘体谅。”
他这番话说完,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既怕伤了胡青妩的心,又必须恪守自己立身之本。他垂着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反应,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怨怼。
然而,预想中的责难并未到来。静默片刻后,他听到一声极轻极柔的叹息,似怜似惜。抬头望去,只见胡青妩脸上的红晕稍褪,那双美眸中的炽热虽稍稍冷却,却并未熄灭,反而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带着赞赏的柔和光芒。
“恩公……”她轻声唤道,唇角竟微微扬起一抹理解的、甚至带着几分欣慰的笑意,“恩公真乃守礼君子也。是青妩唐突了,只凭一腔情热,却忘了人间礼法纲常,忘了恩公的孝义之心。”她的话语中没有丝毫恼怒,只有深深的敬佩,“恩公能于此刻仍坚守本心,不忘高堂,更令青妩敬重。既然如此,青妩愿等。”
她目光坚定,声音温婉却充满力量:“青妩愿等,待他日恩公功成名就,稳立朝堂,届时再禀明高堂,若能得老夫人应允,便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之礼,迎青妩入门。青妩必在青崖山中,扫榻烹茶,静候佳音。”
这番深明大义、情真意切的话语,如同暖流,涤荡了秦子瑜心中的不安与愧疚,更让他对眼前这位狐仙的品格有了更深的认识。她并非不通世情,反而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尊重他的选择与原则。
“青妩姑娘……”秦子瑜心中感动万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脉脉温情弥漫之际,世事却总难遂人愿。次日清晨,秦子瑜刚至翰林院,便接到通传,言丞相富弼邀他过府一叙。
富弼,当朝宰辅,名满天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其召见,对于秦子瑜这等新晋官员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荣宠,亦可能是莫测的危机。秦子瑜不敢怠慢,整理衣冠,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前往相府。
相府书房,陈设古朴典雅,却不失威严。富弼端坐于太师椅上,虽年过半百,鬓角微霜,但目光锐利,不怒自威。他并未过多寒暄,打量了秦子瑜片刻,便直接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秦编修年轻有为,品行端方,老夫甚为欣赏。小女年已及笄,略通文墨,老夫有意招你为婿,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秦子瑜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丞相嫡女!这是多少世家子弟、青年才俊梦寐以求的姻缘?一旦成为丞相东床,权势、地位、前程,几乎触手可及。这突如其来的顶级权贵联姻,如同一块巨大的馅饼,砸得他头晕目眩。
然而,短暂的震惊与诱惑之后,是无尽的挣扎与矛盾。一方面,这确实是平步青云的捷径,能让他更快实现抱负,也能让远在眉州的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光耀门楣。可另一方面,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昨夜胡青妩那情深意切、愿静守等待的面容,想起自己对母亲、对礼法的承诺(虽未应允胡青妩,但心中已有倾向),更想起自己寒窗苦读的初衷,并非依靠裙带关系上位。
他内心如同沸水般翻滚,拒绝?他有何资格拒绝当朝宰相?拒绝的后果,他能否承担?应承?那又将胡青妩置于何地?将自己立下的“父母之命”原则置于何地?难道真要为了前程,违背本心?
他脸色变幻,额角渗出细汗,在富弼那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压力如山。最终,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与复杂的利弊权衡下,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断然拒绝的资本和勇气。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苦涩,躬身行礼,声音干涩地回道:“承蒙相爷厚爱,小子……小子惶恐,不知何以为报。婚姻大事,全凭相爷与家母做主。”这已是变相的应承,却也将母亲推了出来,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转圜余地。
富弼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点了点头:“既如此,便算你应下了。具体事宜,老夫自会派人安排,你且回去等候消息吧。”
浑浑噩噩地走出相府,秦子瑜只觉得脚步虚浮,阳光刺眼。巨大的荣耀感与强烈的负罪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
是夜,他独坐房中,烛火摇曳,映着他晦暗不明的面色。不出所料,腰间玉佩再次微颤,胡青妩的身影悄然而至。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恩公,”她声音依旧轻柔,“今日相府之事,青妩已知晓。恭喜恩公了。”她顿了顿,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却带着让人心碎的黯然,“富小姐出身名门,听闻贤良淑德,品貌端庄,与恩公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青妩……青妩真心为恩公高兴。”
她说着“高兴”,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落与哀伤,如何能逃过秦子瑜的眼睛?她越是表现得深明大义,秦子瑜心中的愧疚与痛楚便越是汹涌澎湃。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诉说自己的无奈与挣扎,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青妩姑娘,我……”他哽住了,最终只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深深揖了下去,“对不起……”
胡青妩侧身避开他的礼,柔声道:“恩公何出此言?此乃大喜之事,何来对不起之说。望恩公与富小姐举案齐眉,白头偕老。青妩……告辞了。”说罢,她不再停留,身影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夜色中,只留那若有若无的清香,和满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秦子瑜维持着作揖的姿势,良久未动,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怅惘与苦涩。仙凡之恋,尚未开始,似乎便已看到了结局。而命运的漩涡,却推着他,走向了另一个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