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兰随着老管家穿过几重院落,但见回廊曲折,花木扶疏,虽不及城中官宦人家的富丽堂皇,却自有一番清雅幽深的韵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愈往深处走,那香气便愈发浓郁。最终,他们来到一处小巧玲珑的楼阁前,楼前匾额上书“芷兰小筑”四字,字体娟秀,似是女子手笔。
老管家在楼外止步,躬身道:“三小姐就在楼内等候,公子请自便。”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孙伯兰整了整衣冠,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些许不安,轻轻推开虚掩的楼门。屋内陈设雅致,窗明几净,靠窗的软榻上,郑芷仙正临窗而立,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身来。
今日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裙裾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素雅中透着精致。然而,与她这身清丽打扮格格不入的,是她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她娥眉紧锁,明眸之中水光潋滟,似是刚刚哭过,又似强忍着巨大的悲伤,与昨日书房中那灵秀娇羞、亦或夜半缠绵时的温存模样,判若两人。
“芷仙……”孙伯兰心中一沉,预感到有些不妙,但仍强笑着走上前,“我终于寻到你了。昨日为何失约?让我好等。”
郑芷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痴痴地望了他片刻,那目光复杂难言,有眷恋,有不舍,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声幽幽的叹息。她轻移莲步,走到孙伯兰面前,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抚平他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低哑得令人心碎:“孙郎……你……你不该来的。”
孙伯兰握住她的手,只觉得那手冰凉得不带一丝热气,急道:“为何不该来?我思念你,也盼着能通过你再见玉雯一面,自然要来寻你!这里景致幽静,能得见你芳居,我欢喜还来不及。”
郑芷仙抬起泪眼,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又沉重地说道:“孙郎,你可知,你我今日此番相见,便是……便是缘分尽了。”
“什么?”孙伯兰如遭雷击,猛地抓住她的双肩,“此话何意?什么叫缘分尽了?芷仙,你莫要吓我!”
“天意如此,人力难违。”郑芷仙的泪水终于滑落,沿着白皙的脸颊滚下,“有些事,非你我能掌控。今日之后,你我尘缘已了,再难相见。”
孙伯兰心中大痛,又是困惑,又是不甘,连声道:“不!我不信!什么天意?你我两情相悦,为何不能长相厮守?莫非……莫非是你家中父母不允?还是那日我唐突了你,你心中仍在怪我?”
郑芷仙只是摇头,泪落不止。
见她如此,孙伯兰心乱如麻,却也无计可施。他环顾这精致却仿佛笼罩在无形哀伤中的小楼,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郑芷仙却忽然拭去眼泪,强颜欢笑道:“罢了,既是最后一面,何必说这些伤心话,徒惹孙郎烦忧。今日孙郎远道而来,芷仙无以为敬,后园中桂花正盛,已备下薄酒一杯,愿与孙郎共饮,也算……全了这一段情谊。”
她不由分说,拉起孙伯兰的手,引着他穿过小楼的后门,来到一处小巧玲珑的花园。园中果然植着十数株老桂,金黄色的碎花缀满枝头,香风阵阵,沁人心脾。树下已设下一席,虽无山珍海错,但几样时鲜果品、精致小菜布置得恰到好处,一旁的红泥小炉上温着酒,酒香混着花香,令人未饮先醉。
郑芷仙请孙伯兰入座,亲自执壶,为他斟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她自己也满上一杯,举杯道:“孙郎,第一杯酒,谢你今日前来,不负芷仙。”说罢,一饮而尽。
孙伯兰心中苦涩,也只得陪饮一杯。
郑芷仙又斟第二杯,道:“这第二杯,愿孙郎此后前程似锦,平安喜乐。” again一饮而尽。
接着是第三杯:“这第三杯……愿孙郎……莫要忘了芷仙。”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哽咽,她仰头饮尽,泪水混着酒液,滑入喉中。
三杯酒下肚,郑芷仙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眼波也更加朦胧醉人。她放下酒杯,起身走到桂花树下,折下一小枝金桂,簪在鬓边,对着孙伯兰嫣然一笑:“孙郎,如此良辰美景,不可无歌无舞。芷仙愿为君歌一曲,舞一曲,以助酒兴。”
不等孙伯兰回答,她便轻轻哼唱起来。那歌声婉转清越,似燕语莺啼,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婉哀怨,歌词依稀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随着歌声,她舒展长袖,翩然起舞。月白的衣裙在金色的桂花雨中旋转飞扬,身姿曼妙,宛如月下仙子,凌波微步。她的舞姿极美,每一个回旋,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缠绵不尽的情意与深入骨髓的哀伤。孙伯兰看得痴了,醉意、花香、美色、歌声、舞姿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极致绚烂而又无比伤感的画面。
他多么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然而,夕阳终究西沉,天边染上了瑰丽的晚霞,将园中的一切镀上一层凄艳的金红色。歌舞已歇,郑芷仙微微喘息着坐回席间,香汗淋漓,目光迷离地望着孙伯兰。
“孙郎,”她轻声唤道,“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回去?”孙伯兰从迷醉中惊醒,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不回去!芷仙,既是最后一面,你怎能就此让我离去?让我留下,哪怕再多陪你一刻也好!”
郑芷仙挣扎着想抽回手,泪光闪烁:“不可!孙郎,你听我说,此非久留之地……”
“我不管!”孙伯兰借着酒意,执拗起来,“你若执意要我走,便是心里根本没有我!那日你赠我手帕,言‘万勿相负’,今日却要狠心逐我,这又是何道理?”他紧紧抱住郑芷仙,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娇躯,恳求道,“芷仙,让我留下,就这一晚。”
郑芷仙被他抱在怀中,感受到他那炽热的情意与不舍,心中防线彻底崩溃。她伏在他胸前,无声地流了许久眼泪,最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低不可闻地说道:“罢了……罢了……既是你执意如此……我已让丫鬟收拾好了西厢房……你……你今晚便宿在那里吧。只是……只是……”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恳求与决绝,“只是求你,今夜之后,便将芷仙忘了吧,再莫念想,再莫寻访。”
孙伯兰此刻只求能留下,哪里还顾得上她话中的深意,连忙点头应允。
是夜,孙伯兰宿于西厢。厢房布置得清雅舒适,但他心中记挂着郑芷仙,辗转难眠。待到夜深人静,他终究按捺不住,悄悄起身,来到郑芷仙的闺房外。只见屋内烛火未熄,人影摇动。
他轻轻推门而入,见郑芷仙独自坐在妆台前,对镜垂泪,身上仍穿着那身月白衣裙,并未安寝。见到孙伯兰进来,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哀婉地望着他。
“芷仙……”孙伯兰走上前,欲将她拥入怀中。
然而,这一次,郑芷仙却异常坚决地推开了他。她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眼神也变得清明而冷静。
“孙郎,请自重。”她站起身,后退一步,与孙伯兰拉开距离,“我早已说过,你我缘分已尽。今夜容你留宿,已是破了规矩,全了最后的情分。你若再行相逼,便是视我为何等女子?”
孙伯兰愣住了,看着她疏离而悲伤的神情,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
郑芷仙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良久,她缓缓抬手,解下了一直佩戴在颈间的一枚玉佩。那玉佩质地温润,色泽莹白,雕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芷草花样,用一根红色的丝绳系着。她将玉佩捧在手心,摩挲了片刻,眼中是万般的不舍。
最终,她走到孙伯兰面前,将红绳轻轻系在他的腰间,将那枚犹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馨香的玉佩,妥帖地放入他怀中。
“孙郎,”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又蕴含着滔天的情感,“这枚玉佩,自芷仙幼时便随身佩戴,从未有一日离身。今日,我把它赠予你。日后……你见到它,便如同见到芷仙一般。”
她抬起头,泪已流干,唯剩一片空洞的哀莫大于心死。
“望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