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龙首渠，大唐漕运枢纽。
此地并非天然河道，而是前隋开皇年间，宇文恺主持开凿的人工渠首。渠口位于长安城北，引渭水入城，直通太仓。渠首处，巨大的水闸以精铁浇筑，辅以坚硬如铁的铁桦木，其上雕刻着镇水兽纹，在常年水汽浸润下泛着幽冷的黑光。水闸两侧，是延伸入水的巨大石砌平台，宽逾十丈，以千斤巨石垒砌，石缝间攀爬着墨绿色的水苔，更显沧桑厚重。平台之上，矗立着九根高达三丈的蟠龙石柱，龙身缠绕柱体，鳞爪飞扬，龙首高昂，俯瞰着奔流不息的渭水，象征着皇权对水脉的掌控。
今日，这肃穆庄严的龙首渠平台，气氛却格外凝重。
平台中央，早已设下九张宽大的、由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座椅，呈环形排列。座椅造型古朴，椅背高耸，雕琢着水波云纹，隐隐有灵气流转。此刻，已有数人落座。
主位之上，泾水龙王敖烈，不，此刻已是“泾水龙天圣祖济慧帝君”、“八水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敖烈！他并未穿着象征帝君尊位的华丽衮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相对内敛、却依旧威严的玄色龙纹锦袍。袍服以深海玄鲛绡为底，暗金丝线绣着八条形态各异、活灵活现的蟠龙，分别代表长安八水，龙睛皆以米粒大小的夜明珠镶嵌，在略显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外罩一件深紫色绣着九宫八卦图的云纹大氅。头戴一顶简化版的九旒白玉珠平天冠，旒珠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避水珠的玉带，悬挂着那枚象征帝君权柄的羊脂白玉圭。他端坐其上，周身散发着一种混合了龙族威严、帝君尊贵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的磅礴气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圭，目光沉凝地扫视着空着的席位。
敖烈左下首，坐着渭水话事人沙塘鳢。他今日也难得地穿上了正式的装束——一身靛蓝色绣着暗金水波纹的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皮坎肩，腰悬一枚刻有“漕”字徽记的青铜腰牌。他身形挺拔，金鳞在衣领间若隐若现，黄澄澄的瞳孔带着惯有的锐利与一丝玩味，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把玩着手里一枚边缘带着细密齿痕的鎏金算筹。看似随意，眼神却不时扫过敖烈，带着几分审视与支持。
敖烈右下首，依次坐着沣水话事人敖峯、涝水话事人敖叶。这两位皆是敖烈的族叔，辈分高，修为深厚，在泾水敖氏内部地位尊崇。敖峯身形瘦高，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穿着一身深青色绣着松鹤纹的儒衫，手持一柄龙头玉杖，眼神深邃，透着老谋深算的沉稳。敖叶则身材矮壮，面如重枣，须发戟张，穿着一身赭黄色绣着猛虎下山的武服，腰间挎着一柄鲨鱼皮鞘的阔背短刀，气息剽悍，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急躁。两人身后，侍立着敖烈的长子敖?。敖?一身银白色劲装，外罩半身亮银锁子甲，面容英挺，眉宇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锋芒，眼神灼灼，如同出鞘的利剑，紧紧盯着入口方向。
再往下，潏水、滈水、浐水、灞水的席位，空空如也。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渭水奔流的轰鸣声，如同沉闷的战鼓，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敖烈身后的蟠龙石柱上，龙首的眼珠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哼！”敖叶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打破了压抑的寂静，“昆仑蛟氏！淮水无支氏！好大的架子！帝君相召，八水议事，关乎长安水脉气运，竟敢托大不来？！真当我关中水族无人了吗？！”他声音洪亮，带着怒气，震得平台嗡嗡作响。
敖峯微微皱眉，龙头玉杖轻轻顿地，发出清脆的玉鸣，示意敖叶稍安勿躁：“叶弟，稍安勿躁。蛟曦道友、无支蛎道友或有要事缠身。且等等看。”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敖?年轻气盛，忍不住低声道：“峯爷爷，叶爷爷！这分明是没把父亲放在眼里！”
敖烈抬手，制止了敖?的话。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再等等。”
就在这时，平台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两拨人马，几乎同时抵达。
左侧一拨，为首者是一位身形高大、面容阴鸷的老者。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绣着繁复鳞片纹路的宽袍，袍角拖地，行走间无声无息，如同滑行。他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绿色，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三角眼闪烁着冰冷狡黠的光芒，瞳孔竟是诡异的竖瞳！他手中拄着一根通体乌黑、顶端镶嵌着一颗巨大夜明珠的珊瑚杖，杖身隐隐有黑气缭绕。此人正是灞水话事人，滋水旧部乌氏当代族长——乌鳢！
右侧一拨，为首者则是一位身材矮胖、满面红光的老者。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绣着细密鱼鳞纹的锦袍，圆滚滚的肚子将锦袍撑得紧绷绷的。他头发稀疏，梳成一个可笑的朝天辫，用一根金环束着。脸上堆着看似和善的笑容，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却不时闪过精明的算计。他手中把玩着两颗硕大的、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珍珠。此人正是浐水话事人，本土势力多鳞白甲族的族长——鳞浪！
两人身后，各自跟着几名气息不弱的水族护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平台上的众人。
乌鳢和鳞浪步入平台，目光扫过主位上的敖烈，又瞥了一眼空着的潏水、滈水席位，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哟！这不是咱们新晋的‘济慧帝君’敖烈老弟嘛！”鳞浪率先开口，声音尖细，带着夸张的热情，却毫无敬意，“哎呀呀，真是恭喜恭喜啊！一步登天，位同人皇，了不得！了不得！”他拱着手，脸上笑容灿烂，话语却阴阳怪气。
乌鳢则冷哼一声，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帝君？哼！好大的威风！召集八水议事，结果潏水蛟曦、滈水无支蛎连面都不露！这八水会议，开得可真够体面！”他三角眼斜睨着敖烈，满是挑衅。
敖叶闻言，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指着乌鳢：“乌老鬼！你什么意思？！帝君面前，岂容你放肆！”
乌鳢眼皮都没抬一下，把玩着手中的珊瑚杖，慢悠悠道：“帝君？区区一些凡人，都是祭口的肉食，那群打牙祭的玩意儿敕封、供奉、立庙又有何意义？我们谁不是每顿总是要搭一些人肉吃吃，真拿自己当帝君了，哈哈。”
鳞浪也是狂笑不止。
乌鳢继续道：“放肆？老夫不过是说了句实话。怎么？敖叶老弟脾气也见长了？敢对老夫指手画脚了？”
敖?再也忍不住，一步踏出，挡在敖叶身前，目光如电，直视乌鳢，声音清朗却带着锋锐的寒意：“乌族长！议事自有规矩！家父以帝君之尊，礼数周全，召诸位前来共商水脉大计！潏水、滈水二位前辈或有要事，未能及时赴会，自有缘由！倒是乌族长、鳞族长，姗姗来迟不说，言语间对帝君毫无敬意，是何道理？！”
他年轻气盛，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乌鳢和鳞浪的目光同时落在敖?身上。鳞浪依旧笑眯眯，小眼睛在敖?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哎呀呀，这位就是敖烈老弟的麒麟儿敖?贤侄吧？果然一表人才，英气逼人！年轻人嘛，有锐气是好事！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长辈教训晚辈的倨傲，“年轻人，不要太气盛！这八水之事，水深着呢！不是你一个小娃娃能插嘴的！”
“不气盛叫年轻人么？！”敖?毫不退缩，昂首挺胸，声音斩钉截铁！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直视鳞浪那双眯缝眼，“我泾水敖氏，受陛下敕封，统领八水，梳理水脉，保漕运畅通，护关中安宁！此乃煌煌天意，堂堂正道！乌族长、鳞族长身为一方水族之长，不思为水脉安定、为两岸黎民出力，反而在此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莫非，你们眼中只有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全然不顾这长安八水的气运兴衰，不顾这大唐万千百姓的生计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