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日头，吝啬地挤出点惨淡的光，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气。屯子里年关的油腥味儿还没散尽，可一股阴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邪风，却悄无声息地从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打着旋儿，刮进了生产队队部那间低矮的泥坯房里。
赵有田正裹着件露了棉絮的旧棉袄，缩在烧得半温不火的土炉子边，皱着眉头拨拉算盘珠子，核对年前最后一批工分账。算珠碰撞的“噼啪”声，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单调。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一股裹着雪粒子、还混杂着汗酸和劣质烟油子味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
赵有田被呛得咳嗽了两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顿时眯了起来。
门口，乌泱泱挤进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刘寡妇刘巧嘴，她枯黄的脸上此刻泛着一种病态的、混合着亢奋和怨毒的潮红，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光亮像淬了毒的针尖。她身后跟着豁牙嫂，那张油滑的圆脸上堆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白晃晃的豁牙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再后面，是几个平日里就爱嚼舌根、思想老旧的老婆子老汉，一个个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却又带着一种被煽动起来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赵队长！赵队长！您可得给大伙儿做主啊！”刘寡妇一进门，就扯开了她那破锣嗓子，声音尖利得能刮破耳膜，带着哭腔，却挤不出一滴眼泪，“这……这屯子里没法待了！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
赵有田眉头拧成了疙瘩，放下算盘，沉声道：“刘巧嘴！又咋了？大呼小叫的！有事说事！”
“说事？！天大的事！”刘寡妇猛地往前一窜，枯瘦的手指差点戳到赵有田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王家那小芬！王小芬！她……她勾引干部！伤风败俗！败坏咱屯子的名声！这婚……这婚不能结！坚决不能结！”
“对！不能结！”豁牙嫂立刻拔高调门帮腔，唾沫星子喷得更远，“一个寡妇家的闺女！不安分守己！勾搭上干部！这……这成何体统？！咱屯子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丑事了？！丢人现眼！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就是！就是！”后面一个头发花白、裹着脏兮兮头巾的老婆子也哆嗦着开口，声音含混不清，“陈干部……多好的人……咋能……咋能娶个寡妇家的闺女……这不乱了套了嘛……”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另一个驼背老汉也跺着脚，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自以为是的痛心疾首，“这要传出去……十里八乡咋看咱屯子？！咱屯子的姑娘小子……以后还咋说亲？！这婚……不能结！赵队长！您得管管！得管管啊！”
七嘴八舌的指责、唾骂、煽动，像一盆盆污秽的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向王小芬！也泼向默许此事的赵有田！
赵有田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他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算盘珠子震得跳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赵有田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压住了所有的嘈杂！他浑浊的老眼里射出凌厉的光，扫过眼前这群被煽动得面目可憎的脸，“刘巧嘴！你少在这胡搅蛮缠！满嘴喷粪！人家陈建国和王小芬！自由恋爱！正大光明！组织上都批了！轮得到你们在这指手画脚？！还勾引干部？！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刘寡妇被吼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脸上那点怨毒和亢奋却丝毫未减。她猛地一挺干瘪的胸脯，声音更加尖利，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戾：
“赵队长！您……您这是包庇！包庇伤风败俗！包庇搞破鞋！”她枯瘦的手指毒蛇般指向门外，仿佛王小芬就站在那里，“她王小芬！一个寡妇家的闺女！凭啥攀上陈干部？！不是勾引是啥？！她娘李凤兰！也不是好东西！老寡妇养出个小狐狸精！一家子……一家子都是祸害！搅得咱屯子乌烟瘴气！这婚要是结了……咱屯子的风水就败了！祖宗在地下都不得安生啊——！”
这恶毒到极致的诅咒，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连豁牙嫂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放你娘的罗圈拐弯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骂，裹挟着凛冽的寒风和滔天的怒火，猛地从门外炸响！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劈开了队部里污浊的空气！
门帘“哗啦”一声被狠狠掀开！
李凤兰枯瘦的身影如同标枪般立在门口！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燃烧着两团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浑浊的老眼精光暴射，如同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向刘寡妇那张因恶毒而扭曲的脸！她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眼神冰冷的陈建国，还有被这动静惊动、闻讯赶来的王大柱、大柱媳妇等王家众人！
刘寡妇被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怒骂震得魂飞魄散！她枯黄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怨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她下意识地往后缩，想躲到人群后面。
李凤兰一步跨进门！枯瘦的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株饱经雷火而不倒的苍松！她枯黑的手指如同淬毒的弯钩，笔直地戳向刘寡妇的鼻尖，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横扫千军的威势，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砸在地上：
“刘巧嘴！你个烂了心肝流脓生疮的毒妇！肠子里爬满了蛆——还敢往我闺女身上泼粪？！新社会了！婚姻自由！白纸黑字！国家大印盖着！ 你算哪根葱？！哪颗蒜？！敢拿你那馊了八百年的裹脚布——往国家政策上抹屎？！你那张破嘴——除了喷粪养蛆——还能吐出颗人牙不？！”
她猛地转身，深陷的眼窝如同探照灯，狠狠扫过那几个被煽动来的老脑筋，目光锐利如刀：
“还有你们！一个个黄土埋半截了——脑子还塞在旧社会的粪坑里没掏出来？！听风就是雨！闻着屎味就当香油！新社会！男女平等！自由恋爱！ 国家定的规矩！你们比国家还大？！祖宗？！ 你们祖宗要是知道养出你们这群不开眼的榆木疙瘩——气得能从坟里爬出来——一人赏你们一锄头！砸开你们那塞满蛆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都灌了粪汤子！”
这劈头盖脸、淬着冰碴子又裹着滚油的怒骂，如同狂风暴雨，瞬间将刘寡妇和那几个老脑筋砸懵了！队部里死寂一片！只有炉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李凤兰因为激愤而粗重的喘息声。
豁牙嫂吓得脸都白了，缩着脖子往人堆里钻。那几个老脑筋更是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凤兰同志！”陈建国一步上前，声音沉稳有力，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冰山压顶般的威严和冷冽！他深蓝色的干部服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凝聚了千钧之力！他目光如电，先是对李凤兰微微颔首，随即那冰冷的、带着无形威压的目光，如同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直直刺向面无人色的刘寡妇：
“刘巧嘴！你恶意造谣！污蔑他人！煽动闹事！破坏生产队团结！性质极其恶劣！”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心上：
“我陈建国！与王小芬同志！自由恋爱！自愿结合！合理合法！接受组织监督！接受群众监督！”
“我们的婚姻！是革命同志的情谊！是共同建设社会主义新生活的决心！”
“任何污蔑！诽谤！阻挠！都是对新社会婚姻法的践踏！是对国家政策的公然挑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老脑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处罚决定：”
“一、刘巧嘴！立刻向王小芬同志及李凤兰同志公开道歉！深刻检讨！”
“二、扣除本月工分二十分！义务清扫屯内公厕一个月！”
“三、再有类似言行！直接上报公社！依法处理！”
“至于你们几个——”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老脑筋，“不明是非！受人蛊惑！念在初犯！扣除本月工分五分！回去好好反省！学习新政策！再有下次！一并严惩！”
这判决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刘寡妇头顶！她浑身猛地一颤，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枯黄的脸上死灰一片，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绝望声响，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几个老脑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哈腰，灰溜溜地缩着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建国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赵有田，语气稍缓：“赵队长，给您添麻烦了。后续处理，还请您监督执行。”
赵有田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连连点头：“陈干部放心！一定！一定！”
陈建国最后将目光，投向门口。王小芬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唇紧抿，身体微微颤抖着，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巨大勇气的火焰！她没有退缩，没有哭泣，只是挺直了脊梁，迎接着他的目光。
陈建国心头一热，大步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宽厚有力的大手，稳稳地、坚定地握住了王小芬冰凉颤抖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守护！
李凤兰看着女儿挺直的脊梁和女婿紧握的手，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怒火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深沉的、带着血性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她枯瘦的手，用力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拍掉了刚才沾染的所有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