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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透亮,寒气像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死死缠着小兴屯。李凤兰起了个大早,天边还挂着几颗冻得发僵的残星。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赵春花揉着惺忪的睡眼,被婆婆从炕上薅起来,按在灶台前。

“和面!烙油饼!”李凤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手里捏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昨晚熬猪油剩下的一小块油渣,被她细细碾碎了。

“娘……这……这油……”赵春花看着那点金黄的油渣沫子,心疼得直抽抽。这点油渣,留着炒菜多好!

“让你烙就烙!”李凤兰眼一瞪,“挑最白的面!掺点苞米面也行!油渣沫子揉进去!烙厚实点!要香!要热乎!”

赵春花不敢再问,赶紧舀面、和面。李凤兰亲自盯着,看着她把那点珍贵的油渣沫子细细揉进面团里。面团在赵春花手里翻飞,擀开,摊在烧热的铁锅上。锅底只抹了薄薄一层猪油(李凤兰咬着牙倒的),饼子一下锅,“滋啦”一声,白气升腾,一股混合着麦香和油渣焦香的霸道气味瞬间冲了出来!

这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屋里所有人的鼻子!炕上几个孩子“噌”地坐了起来,小脑袋齐刷刷转向灶台,眼睛瞪得溜圆,口水吞咽声此起彼伏。连后院掏猪圈的老四,都忍不住探进头来张望。

李凤兰没理会孩子们眼巴巴的目光。她走到炕边,拿起昨晚她和赵春花熬了大半夜、用碎布头拼出来的那件“新罩衫”。

深蓝色的前襟(给铁蛋改褂子剩下的),两只袖子是洗得发白、印着褪色小花的旧被面(她当年的陪嫁),后背是赵春花那件旧棉袄拆下来的灰布。领口和袖口,用仅剩的一点深蓝布条镶了边。针脚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蚯蚓,布料颜色质地也五花八门,透着一股子寒酸又倔强的拼凑感。

李凤兰抖开罩衫,对着油灯光看了看,眉头微皱。寒碜是寒碜了点,但……厚实!挡风!颜色也算鲜亮(在灰扑扑的工装里绝对扎眼)!要的就是这个精神头!

她把罩衫仔细叠好,用一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印花布包袱皮包好。这时,赵春花的第一张油饼也出锅了。金黄油亮,厚实松软,边缘带着焦脆的酥壳,浓郁的油香混合着麦香,霸道地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娘……饼……”赵春花把饼盛在粗瓷碗里,递给李凤兰。

李凤兰接过碗,烫手的热气让她精神一振。她拿起一张饼,掰了一小块,塞进眼巴巴望着她的铁蛋嘴里。铁蛋烫得直哈气,却满足地眯起了眼:“香!奶!真香!”

李凤兰把剩下的饼放回碗里,用包袱皮把碗和叠好的罩衫一起裹紧,打了个结实的结。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灰白。

“春花,看好家!我出去一趟!”她吩咐一声,把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拉开门,一头扎进了凛冽的寒气里。

纺织厂在村东头,离得不远。灰砖砌的围墙,铁栅栏大门,门口挂着“红星纺织厂”的白底红字木牌。门口已经三三两两有工人往里走,大多穿着灰蓝或藏青的工装,缩着脖子,步履匆匆。

李凤兰抱着包袱,径直走到厂门口旁边的传达室窗口。看门的老头认识她(以前来领过工资),探出头:“李婶?这么早?找秀芬?”

“嗯!等她下夜班!”李凤兰应了一声,抱着包袱,像一尊门神似的,戳在传达室旁边的墙根下。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她身上,她裹紧棉袄,纹丝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越来越亮,进厂的工人也越来越多。不少人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抱着包袱、站在寒风里的老太太,窃窃私语。

“看!那不是王大川家的?”

“李凤兰?她来干啥?”

“又替儿媳妇领工资来了吧?”

“啧啧,这婆婆当的……”

李凤兰充耳不闻,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厂区里面那条路。

终于,下夜班的工人开始往外走。一群穿着同样灰蓝工装的女工,疲惫地走出车间大门。李凤兰一眼就看到了张秀芬——她走在人群最后面,低着头,缩着肩膀,像只受惊的鹌鹑。

“秀芬!”李凤兰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张秀芬猛地抬头,看到墙根下的婆婆,先是一愣,随即眼圈就红了,小跑着过来:“娘……您……您真来了……”

“废话!”李凤兰瞪她一眼,“腰杆子挺直了!哭丧着脸给谁看?!”

她不由分说,一把拉过张秀芬,走到传达室旁边避风的角落。解开包袱皮,先拿出那个粗瓷碗,掀开盖着的布——里面两张金黄油亮、还冒着热气的油饼!浓郁的香气瞬间飘散开来!

“吃!”李凤兰把碗塞到张秀芬手里,“趁热!”

张秀芬捧着温热的碗,看着碗里诱人的油饼,闻着那勾魂摄魄的香气,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多久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厚的油饼了?还是在厂门口?

“娘……”她哽咽着。

“吃!”李凤兰声音严厉,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吃饱了!才有力气挺腰杆子!”

张秀芬用力点点头,拿起一张饼,也顾不上烫,大口咬了下去!油渣的焦香、麦面的甜香、猪油的醇厚在口腔里炸开!滚烫的幸福感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委屈和寒冷!她大口吃着,眼泪混着饼渣往下掉。

李凤兰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一酸,随即又涌上一股狠劲儿。她拿起包袱里那件花罩衫,抖开!

“穿上!”

张秀芬看着那件颜色杂乱、针脚粗陋的罩衫,愣住了。

“愣着干啥?!穿上!”李凤兰催促,“套工装外面!精神点!”

张秀芬赶紧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脱下外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罩衫(也是补丁摞补丁),把这件新拼的罩衫套在工装外面。深蓝的前襟,花布袖子,灰布后背,镶着蓝边的领口……虽然不伦不类,但厚实!挡风!而且在一片灰蓝的工装里,确实扎眼!

李凤兰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她,伸手替她理了理领口,拍了拍袖子上的褶子(其实也没啥褶子),满意地点点头:“嗯!像样!走!领工资去!”

她拉着还有些懵的张秀芬,转身就往厂区里走。目标明确——财务室!

财务室在厂办小楼的走廊尽头。门开着,里面传来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声音和女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李凤兰拉着张秀芬,径直走到财务室门口。里面坐着三个女人,正在嗑瓜子聊天。中间那个烫着卷发、抹着红嘴唇、穿着崭新蓝工装(比别人的颜色鲜亮)的,正是会计室管工资的王姐——王彩凤的堂姐,王彩云。

王彩云一抬眼,看见门口的李凤兰和张秀芬,尤其是看到张秀芬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新罩衫,嘴角立刻撇了下去,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

“哎哟!”她拖长了调子,声音尖利得像铁丝刮锅底,“我当是谁呢!李婶子!您老又来替儿媳妇‘管家’啦?啧啧啧,秀芬啊,你这命啊……”她故意拉长了尾音,眼神在张秀芬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鄙夷,“……真是……啧啧啧……”

旁边两个女会计也跟着掩嘴笑起来,眼神里满是看热闹的促狭。

张秀芬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下意识地想往婆婆身后缩。

李凤兰却猛地向前一步,把张秀芬挡在身后。她没看王彩云,反而慢条斯理地解开了怀里抱着的包袱皮。

一股更加浓郁、霸道、带着滚烫热气的油饼香,猛地从包袱里窜了出来!瞬间盖过了财务室里的墨水味和瓜子味!

王彩云和那两个女会计都是一愣,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这香味……太勾人了!

李凤兰不慌不忙,从包袱里拿出那个粗瓷碗,碗里还剩下一张金黄油亮、厚实饱满的油饼!她端着碗,往前一递,油饼的香气直冲王彩云的面门!

“王会计,”李凤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财务室里,“大清早的,辛苦。来,尝尝我儿媳妇张秀芬烙的油饼!刚出锅的!热乎!”

王彩云看着递到眼前的油饼,那诱人的色泽和香气让她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但脸上却更加难看:“谁……谁稀罕……”

李凤兰没等她说完,手腕一翻,把碗收了回来。另一只手却“哗啦”一声,抖开了包袱皮里那件花罩衫!深蓝、碎花、灰布拼接的布料,在财务室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还是醒目?

“王会计,”李凤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面破锣,敲碎了财务室的安静,也吸引了走廊上路过的工人好奇的目光。她一手端着油饼碗,一手举着花罩衫,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王彩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您刚才说啥?我儿媳妇命不好?”

“我儿媳妇!张秀芬!纺织厂会计!捧的是铁饭碗!月月挣三十块票子!”

“她管的是账本!算的是工钱!挣的是实打实的票子!”

“您家儿媳妇呢?”

李凤兰猛地往前一凑,油饼碗几乎怼到王彩云脸上,声音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

“管啥?”

“管——闲——话——吗?!”

“轰——!”

整个财务室,不,整个走廊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王彩云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她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看着那碗油饼,看着那件花罩衫,看着李凤兰那双燃烧着怒火、仿佛能把她烧穿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旁边那两个女会计,吓得瓜子都掉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凤兰,大气不敢出。

走廊上探头探脑的工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张秀芬站在婆婆身后,看着婆婆那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看着那碗油饼和那件花罩衫,看着王彩云那张扭曲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第一次,她感觉自己的背,可以挺得这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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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电子音在脑海响起。

李凤兰却像没听见。她冷冷地扫了一眼石化般的王彩云,把油饼碗往旁边桌子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又把那件花罩衫塞回张秀芬手里。

“秀芬,”她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工资单呢?拿出来!领工资!”

张秀芬深吸一口气,挺直胸膛,从工装口袋里掏出那张小小的工资条,走上前,递给了还在发懵的王彩云。

王彩云机械地接过工资条,手指都在抖。她不敢再看李凤兰,低着头,飞快地数出三张十块的票子,又数出几张零钱和票证,塞到张秀芬手里。

张秀芬接过钱和票,转头给了李凤兰。

李凤兰拿起桌上的油饼碗,重新包好包袱皮,看都没看王彩云一眼,拉起张秀芬的手:“走!去工作!”

她拉着儿媳妇,转身走出财务室。走廊上围观的人群,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她们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一道怨毒又惊惧的目光。

走出财务室,寒风依旧凛冽。但张秀芬却觉得,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罩衫,厚实得让她感觉不到冷。她紧紧攥着婆婆的手,那只手粗糙、干裂,却充满了力量。

“娘……”她低声叫了一句,声音带着哽咽,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李凤兰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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