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咖啡馆是北平城里洋派人物和知识青年偏爱的一处消遣所在。
厚重的玻璃门隔绝了街上的尘土与喧嚣，留声机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与甜点的奶油气。
阳光透过大幅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靠窗的一张小圆桌旁，虞颜和苏婉清相对而坐。
虞颜穿着她那身惯常的蓝布旗袍，外面罩着那件半旧的开衫，洗得发白的书包放在身旁的空椅子上。
与周围那些穿着时髦旗袍、戴着珍珠项链的女客相比，她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她低着头，用小银匙缓缓搅拌着杯中浓黑的黑咖啡，眼神有些飘忽，思绪似乎并不在此处。
自从重返校园，那日校门口聚焦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并未完全平息，萧御那句关于“城南警察局换了王局长”的低语，更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散。
她强迫自己投入学业和夜校的教学中，试图用忙碌掩盖内心的纷乱。
“颜颜，你发什么呆呢？”苏婉清舀了一勺面前的草莓圣代，满足地送入口中，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关切问道，“是不是还在为那些风言风语烦心？别理他们！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虞颜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没有，只是在想夜校下周的课……”她的话还未说完，咖啡馆门口挂着的铜铃清脆地响了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虞颜的目光随着其他客人的视线一起投向门口。
进来的正是萧御。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闲适的风流意味。
他并非独自一人，身旁是一位穿着樱桃红及膝洋装、戴着同色网纱小礼帽的时髦女郎。
那女郎妆容精致，卷发时髦，言笑间眼波流转，手腕上一条细小的金链手袋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与萧御并肩而行，显得格外登对。
是林曼。虞颜认得她，北平报界小有名气的女记者，以文风犀利、交际广阔着称。
她曾在一些进步刊物的联谊会上见过她几次，知道这位林小姐背景复杂，与各方人物都能说得上话。
萧御显然也看到了她。
他的目光在咖啡馆内随意一扫，掠过她这边时，几乎没有停留，仿佛她只是众多陌生食客中的一员。
他绅士地为林曼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姿态从容自如，与那日在书房争辩、在校门口送别时判若两人。
虞颜迅速低下头，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
她盯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银匙搅拌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
她告诉自己，他与谁交往，与她何干？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几日的交集，不过是一场意外。
可心底某个角落，却有一丝细微的、不被察觉的失落悄然蔓延。
“哎呀！那不是……”
苏婉清也看到了他们，惊得差点咬到勺子，她凑近虞颜，用气声惊呼，“萧少帅！他旁边那个……是那个女记者林曼吧？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八卦的兴奋和对虞颜的担忧，“颜颜，你……”
“婉清，”虞颜打断她，声音刻意保持平静，“我们喝我们的咖啡。”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黑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竟比往日更甚。
苏婉清看了看那边谈笑风生的两人，又看了看强作镇定的虞颜，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担忧更重了。
虞颜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与苏婉清的闲聊上，谈论着学校的功课，夜校的趣事，刻意忽略掉不远处那桌的存在。
然而，她的眼角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捕捉到那边的动静。
她看到林曼巧笑嫣然，说着什么，萧御偶尔颔首，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画面刺眼得很。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萧御似乎与林曼的谈话告一段落，他起身，示意要去洗手间。
他朝着咖啡馆后方的通道走去，路线恰好经过虞颜她们这一桌。
虞颜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握着杯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垂下眼睑，盯着桌布上的纹路，假装没有看见他。
脚步声临近，沉稳而清晰。
就在他即将走过她们桌边的瞬间，脚步却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笃，笃。”
修长的手指关节，在她面前的桌面上，极快地、轻轻地叩击了两下。
动作迅捷而隐蔽，若非虞颜全神贯注，几乎要错过。
随即，一个低沉而短促的声音，伴随着他经过带起的微风，飘入她的耳膜：
“老师没教过你们，最近城南不太平？”
话音落下，他人已走过，没有片刻停留，仿佛那两声叩击和一句话语，都只是她的错觉。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拐角。
虞颜猛地抬头，只看到他消失的衣角。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羞恼，而是因为一种骤然而至的警觉。
城南不太平？
城南……正是她开办平民夜校的锣鼓巷所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随口一提，还是……警告？
苏婉清也听到了那句话，她瞪圆了眼睛，等萧御走远，立刻抓住虞颜的手腕，声音带着惊惧和愤怒：“他……他刚才说什么？城南不太平？他是在威胁你吗？因为看到我们在这里，所以故意警告你不许再去夜校？我就知道！他跟那些当官的一样，见不得我们做这些事！”
虞颜的眉头紧紧蹙起，心念电转。
威胁？听起来确实像。
以他的身份，完全有理由不希望她再接触那些“不安定”的因素。
可是……如果他真想阻止，大可以有很多更直接、更有效的方法，何必在这种场合，用这种近乎……隐秘的方式？
她想起他匿名捐赠给夜校的三百银元（此事她虽不知是萧御所为，但夜校负责人曾惊喜地告知她有一笔匿名捐款解了燃眉之急）。如果他反对，为何又要暗中资助？
除非……这不是威胁。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窜入她的脑海——他是在提醒！提醒她，夜校可能已经被注意，甚至被监视了！所以他才会用这种看似不经意的、不会引人怀疑的方式传递信息。
那句“老师没教过你们”，带着他惯有的、略带嘲讽的口吻，却可能是在掩饰信息本身的重要性。
想到这里，虞颜背后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夜校和那些孩子们，可能已经处于危险之中。
而萧御，他冒着可能被林曼或其他有心人察觉的风险，向她示警……
她再次望向萧御消失的方向，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行为矛盾难测。
他可以在书房与她激烈争论救国之道，可以冷漠地执行上峰命令，可以与其他女性谈笑风生，却也会在她受伤时出手相救，会匿名支持她的事业，会在此刻，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递一个可能至关重要的信息。
苏婉清还在她耳边愤愤不平地低声数落着萧御的不是，虞颜却已无心再听。
“婉清，”她深吸一口气，打断好友，“也许……不是威胁。”
“不是威胁是什么？”苏婉清不解。
虞颜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搅动着已经微凉的咖啡，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阳光依旧明媚，咖啡馆内依旧音乐舒缓，但她却仿佛能感受到，在那片繁华之下，潜藏着的无声暗涌。
几分钟后，萧御从洗手间回来，依旧没有看虞颜这边一眼，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与林曼继续之前的谈话，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因这看似对立、实则可能蕴含着一丝回护之意的举动，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虞颜端起杯子，将剩下的黑咖啡一饮而尽。
极致的苦涩过后，喉间竟隐约泛起一丝难以捕捉的回甘。
她拿起书包，对苏婉清说：“我们走吧，晚上去夜校，得……更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