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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库走水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东宫乃至整个朝堂都激起了层层涟漪。尽管官方定论为“意外”,且损失“微不足道”,但所有嗅到阴谋气息的人都心知肚明,这绝非偶然。焦糊的气味尚未在刑部衙门的空气中完全散去,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已悄然蔓延。

东宫偏殿内,烛火摇曳。林夙站在窗前,夜色将他单薄的身影拉得细长。他手中捏着一份刚由小卓子送来的、更为详细的火场勘查记录——由冯静通过内侍省的关系弄到。记录显示,火源起于存放历年官员考评副本的区域,恰好毗邻存放陈年旧案卷宗的架子。被焚毁的,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确实包括部分与前朝旧案相关的卷宗目录和少量边缘案卷。幸运的是,存放核心案卷正本的铁柜并未受损,而林夙之前“修正”自身宫籍记录的那一排档案架,仅被烟熏黑,未遭火噬。

“他们没找到想要的,所以放火泄愤?还是想制造混乱,掩盖真正的目的?”林夙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他转过身,看向坐在桌案后,眉头紧锁的萧景琰。

景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略显凌乱。“刘健那边有何反应?”

“刘御史亲自查验了火场,据说脸色极为难看。他已加派人手看守都察院档案,并上书请求严查走水原因。”林夙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殿下,这场火,反而印证了奴才的猜测。除了刘御史和三皇子,确实还有另一股势力在盯着林家旧案。而且,他们似乎比我们更急切,手段也更……直接。”

景琰抬起头,目光如炬:“你的意思是,昨夜除了我们的人,还有别人进了档案库?这场火,是为了销毁他们自己留下的痕迹,或是为了阻挠刘健的调查?”

“都有可能。”林夙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奴才昨夜‘修正’记录时,虽行动隐秘,但难保不留下些许蛛丝马迹。这场火一烧,许多痕迹便死无对证。然而,对方如此狗急跳墙,正说明他们害怕某些东西被翻出来。奴才以为,真正的关键,或许不在刑部那份已被多人经手的卷宗正本上。”

“哦?”景琰身体微微前倾,“你发现了什么?”

林夙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小的、边缘有些焦卷的纸片。“这是在火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的。并非卷宗内容,而是一张夹在旧书中的便签,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印记和半个名字。”他将纸片递给景琰,“印记是‘青梧阁’的私印,那半个名字……像是‘文谦’。”

“‘青梧阁’?”景琰蹙眉思索,“似乎是……前国子监祭酒,陈望的私家书斋名号?他致仕多年,早已远离朝堂。至于‘文谦’……莫非是他的表字?”

“殿下英明。”林夙点头,“陈望此人,学问渊博,但性情孤高,当年在朝中并不结党。重要的是,林家案发那年,他恰好在国子监,且与奴才的……父亲,曾有过数面之缘,据说还曾为父亲编纂的《山河志略》写过序跋。”他提到“父亲”二字时,声音几不可闻地滞涩了一下。

景琰立刻明白了林夙的意图:“你怀疑陈望私藏了与林案相关的记录或证据?”

“未必是直接证据,但可能是一些旁证、笔记,或是当年未被采纳的、有利于林家的材料。”林夙的眼神重新燃起那种近乎偏执的光,“官方卷宗早已被粉饰太平,想要窥见真相,必须从这些边缘入手。陈望致仕后隐居在京郊,他的‘青梧阁’收藏甚丰。奴才想,或许值得一探。”

景琰沉默了片刻。让林夙去冒险探查一位致仕官员的私宅,这无疑比潜入官署档案库风险更大。但看着林夙那双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此刻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他知道劝阻是徒劳的。而且,他也需要知道真相,不仅是为了林夙,也是为了理清潜在的威胁。

“需要多少人手?”景琰最终问道,语气带着决断。

“人多反而眼杂。”林夙摇头,“奴才一人足矣。赵统领只需在外围接应,以防不测。”

“不行!”景琰断然拒绝,“你独自一人太危险。让赵怀安挑两个最机警可靠的好手随你同去。”

林夙还想说什么,景琰抬手制止:“此事不必再议。你的安全重于一切。”他站起身,走到林夙面前,目光深沉,“夙,记住,无论查到什么,活着回来。我需要你。”

最后三个字,重若千钧。林夙心头一颤,垂下眼帘,掩去瞬间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是,奴才遵命。”

京郊,陈家庄。夜色浓稠如墨,仅有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远处的农家闪烁着微弱的光。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离陈府一里外的树林边。林夙、赵怀安以及一名唤作“阿七”的暗卫,如同鬼魅般滑下马车,融入黑暗之中。

陈府是一座三进的宅院,白墙黑瓦,透着文人雅士的清简。院墙不高,但对于林夙来说,翻越并非难事。赵怀安与阿七在外围隐蔽处警戒,林夙则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一片落叶,轻飘飘地翻入院内。

落地无声。他伏在阴影里,仔细观察。院内寂静无声,只有书房方向还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根据冯静提供的情报,陈望年老少眠,时常在书房读书至深夜,“青梧阁”正是书房旁的一间独立阁楼。

林夙屏息凝神,沿着墙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阁楼摸去。阁楼的门上挂着一把常见的铜锁。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铁签,插入锁孔,细微的机括声后,锁舌弹开。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

推门而入,一股陈年书卷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味扑面而来。阁楼内没有窗户,光线完全隔绝。林夙不敢点燃火折子,只能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触感,在黑暗中摸索。书架林立,卷帙浩繁。他需要找到可能与林家案相关的东西——书信、笔记、私人札记,任何带有“林”、“青梧”印记或“文谦”字样的物品。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夙的手指快速而精准地掠过一排排书脊,辨认着上面的标签。《经义辨考》、《史通新解》、《山水诗集》……大多是学术着作和诗文杂集。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判断错了?这里只是普通的藏书阁?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指尖触碰到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略带潮湿的檀木匣子。匣子没有上锁,他轻轻打开,里面是几封泛黄的信札,和一本薄薄的、没有题名的线装册子。

他心中一动,先将册子取出,借着门缝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册子的纸张质地特殊,并非寻常书纸,更像是……宫廷内务府特制的密奏用纸!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一种独特的、略显急促的笔迹写下的零星记录:

“甲子年腊月,闻林公下狱,惊骇莫名。其罪状‘通敌’,证据皆由周府门人呈送,疑点重重……”

“御史台张、王二人力主严办,刑部李侍郎似有疑虑,然人微言轻……”

“宫内传讯,上意已决,恐难挽回……”

“偶得林公狱中血书残片,藏之……”

血书残片!

林夙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压下激动,继续翻看。后面几页记录了一些零散的朝局观察和人物点评,笔迹时断时续,似乎记录者心绪不宁。在册子的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印记——青梧阁私印,旁边写着“文谦密存,以待天日”。

是陈望的私人笔记!他果然知道内情,甚至可能保留了关键证据——林公狱中血书残片!

林夙立刻将册子揣入怀中,又快速翻检那几封信札。信札多是陈望与友人的寻常往来,但其中一封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的短笺引起了他的注意:

“林事恐难善了,周、张等人势大,牵涉宫闱。彼等欲借此事清除异己,望公慎言,勿引火烧身。那份‘东西’,务必妥善处置,切莫留存。”

这封短笺的措辞含糊,但“宫闱”、“周、张”、“那份东西”这几个词,像针一样刺入林夙的眼中。周,指的是二皇子母族周家?张,是张昭仪家族,还是指当年力主严办林案的御史?宫闱……难道林家案的背后,还有后宫势力的影子?

他正凝神思索,阁楼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林夙浑身一僵,瞬间吹熄了手中刚刚忍不住点燃、用以细看短笺的微小火折子。他将短笺迅速塞入怀中,合上檀木匣,将其推回原位,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书架最深处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阁楼的门被极其缓慢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动作轻盈而熟练,显然对这里的环境颇为熟悉。来人同样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精光闪烁的眼睛。

蒙面人进入后,并未四处翻找,而是径直走向林夙刚才停留的那个书架底层,目标明确地伸手去摸那个檀木匣子!

林夙在暗处看得分明,心中巨震。此人为何也直奔这个匣子?他(或她)是谁?是陈望派来取东西的人?还是……和自己一样,是来查找林案线索的?

蒙面人打开匣子,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身体明显顿了一下。他(她)迅速在周围摸索了一番,显然是在寻找那本册子和信札。一无所获后,蒙面人似乎有些焦躁,呼吸声略微加重。

就在这时,书房方向的灯光忽然晃动了一下,接着传来老者略带咳嗽和疑惑的声音:“谁?谁在阁楼里?”

是陈望被惊动了!

蒙面人反应极快,立刻放弃寻找,身形一闪,便欲退出阁楼。

林夙心中念头飞转:不能让此人就这么走了!他必须知道对方的身份和目的!在蒙面人即将出门的刹那,林夙故意用指尖弹出一枚早就扣在手中的小石子,击打在对面书架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蒙面人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林夙藏身的阴影角落!

四目相对,尽管隔着黑暗,林夙仍能感受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和杀意。

陈望的脚步声和询问声越来越近:“到底何人?再不出声,老夫要喊人了!”

蒙面人不再犹豫,深深看了林夙藏身的方向一眼,似乎要将他刻入脑中,随即身形如电,窜出阁楼,几个起落便翻过院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林夙没有追击。对方身手不凡,且敌友未明,贸然追出去很可能陷入圈套。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自身,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趁着陈望尚未走到阁楼门口,从另一侧早已观察好的窗户翻出,借着庭院中假山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陈府。

与外围接应的赵怀安和阿七汇合后,林夙简单说明了情况。

“有人抢先一步?还发现了你?”赵怀安脸色凝重,“可知是哪路人马?”

林夙摇头,眉头紧锁:“身手极好,对陈府布局也很熟悉。他直接去取那匣子,说明目标明确,就是冲着我找到的那本册子和信札去的。”他摸了摸怀中的物品,“而且,他似乎很在意‘那份东西’……”

“会是三皇子的人吗?”阿七猜测道。

“不确定。”林夙沉吟,“三皇子或许知道陈望与林家旧案有关联,但未必如此清楚具体藏有何物。这个蒙面人,目的性太强了。”他回想起那双在黑暗中看过来的眼睛,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先离开这里。”赵怀安当机立断,“回去再从长计议。”

三人迅速消失在返回京城的夜路上。马车上,林夙借着车内昏暗的灯笼光,再次取出那本册子和短笺,仔细研读。陈望的笔迹虽然零散,但信息量巨大。它印证了林家案确是冤案,指出了周家(很可能就是二皇子母族)和张姓官员(可能是当年的御史,或是张昭仪家族)是主要推手,甚至暗示了“宫闱”牵涉其中。而那份“血书残片”,更是直指核心的关键证据!

至于那封匿名短笺,警告陈望“勿引火烧身”,并提及“那份东西”,这“东西”是否就是指血书残片?写信的人是谁?是友是敌?

线索越来越多,局面却愈发扑朔迷离。刘健在明处查,三皇子在暗处搅,现在又多了一个神秘莫测、身手不凡的蒙面人也在追查此事,其目的不明,敌友难辨。

林夙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他自己,仿佛正站在网的中心。

回到东宫时,已是后半夜。景琰并未安寝,仍在书房等候。见林夙平安归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但在听完整件事情的经过,尤其是听到蒙面人的出现后,他的神色再次变得凝重。

“血书残片……”景琰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看向林夙,声音低沉,“夙,若此物真的存在,它可能是为你家族翻案最有力的证据。但同样,它也是一道催命符。所有参与构陷林家的人,都不会允许它重见天日。”

“奴才明白。”林夙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先找到它。落在我们手里,尚可权衡;若落在敌人手里,只怕立刻就会引来灭口之祸。”他顿了顿,看向景琰,“殿下,陈望笔记中提到‘宫闱’牵涉,这……”

景琰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脸色阴沉:“宫内之事,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二皇子刚倒,周党受创,三皇子虎视眈眈,我们不宜树敌过多。”他走到林夙面前,目光复杂,“夙,追查真相固然重要,但有时,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尤其是……涉及父皇身边之人。”

林夙心头一凛。景琰的话,几乎是在明示,林家案的背后,可能牵扯到当今皇帝身边极为亲近的人。是某个宠妃?还是……皇帝本人?这个猜测让他通体生寒。

“奴才……知道了。”他垂下头,掩去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如果真相如此残酷,那他多年的坚持,景琰的回护,又算什么?

景琰看着他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心中不忍,放柔了声音:“此事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份血书残片。陈望既然记录了‘藏之’,必然有隐藏的地点。你可有头绪?”

林夙摇了摇头:“陈望的笔记语焉不详。需要进一步探查他的交际圈,或者……再去一趟青梧阁。”他想到了那个蒙面人,“而且,那个蒙面人显然也在找这样东西。我们必须抢在他前面。”

就在这时,小卓子匆匆进来,呈上一封密信。“殿下,林公公,刚收到的消息。陈望陈老先生……今日清晨,被人发现跌入自家后园池塘,已然……溺毙了。”

“什么?!”景琰和林夙同时失声。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溺毙?在刚刚被人夜探书房阁楼之后?这真的是意外吗?

林夙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陈望的死,无疑是对他们调查的沉重一击,也印证了对方的狠辣与果决——为了掩盖秘密,不惜杀人灭口!

“看来,对方已经知道我们在查,并且开始清除障碍了。”景琰的声音冷得像冰,“夙,你昨晚潜入,很可能已经被对方盯上。从今日起,你出入必须加倍小心,增派人手护卫。”

林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和愤怒无济于事。他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殿下,陈望一死,线索看似断了。但对方如此急于灭口,正说明血书残片确实存在,并且可能并未被他们找到。我们还有机会。”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奴才需要梳理所有线索。陈望的笔记、那封匿名短笺、蒙面人的出现、还有陈望的交际网络……一定有什么被我们忽略了。那个蒙面人,他(她)既然也出现在青梧阁,必然有其目的和来历。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突破口。”

窗外,天色微明,晨曦透过窗棂,驱散了些许夜的阴霾,却照不亮人心深处的迷雾。陈望的死,像一层更浓的阴影,笼罩在东宫之上。林夙知道,他正在触碰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那沉冤昭雪的渺茫希望,为了身边这个不惜一切保护他的人,他只能继续向前,在这充满荆棘与陷阱的路上,走下去。

而那个神秘蒙面人的身份,以及他(她)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成为了横亘在真相之前,最大的谜团与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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