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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刚漫过林府的青砖院墙,檐角垂落的铜铃还沾着晨露,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沈清沅抱着一卷画纸冲进正屋,靛蓝颜料未干的纸角在她浅青色的衣摆上蹭出淡蓝印子,又在扫过八仙桌沿时,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痕。“娘!您快看!”她将画纸小心翼翼铺展在桌面,指尖点着那朵用朱砂勾边的缠枝莲,花瓣里掺着的云溪特有的石黄,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昨日去柳记布庄,柳姨娘的兄长说,这花纹若绣在云溪的云锦上,比京城绣坊里那些蜀锦衣裙好看十倍!”

林砚正坐在窗边绣绷前,指尖捏着的绣花针还穿引着靛青丝线——那丝线是用云溪山间的蓝草反复浸染而成,比京城铺子卖的寻常丝线更挺括,绣出的云纹边缘也更显利落。她放下针,伸手接过画纸,指尖轻轻拂过纹路,指腹触到未干的颜料,又悄悄收回手。目光却在这时暗了暗:昨日在布庄,柳姨娘的兄长接过那支刻着“絮”字的银簪时,指腹明显顿了半息,指尖甚至微微发颤,只含糊说柳姨娘如今在乡下“安稳度日”,问及是否见过三皇子府的人,却只是反复摇头,连一句完整的“不清楚”都说得勉强。那支银簪是柳姨娘当年离府时最珍视的物件,玉簪头雕着极小的缠枝纹,她绝不会随意丢弃,想来是被三皇子扣下后,又经人之手遗落在破庙,这背后定有隐情。只是柳姨娘素来心机深沉,当年对她和清沅也没少设绊子,这事还得慢慢查,不能急。

“确实好看。”林砚伸手揉了揉清沅的头发,指尖蹭掉她鼻尖沾着的一点石黄颜料,“若咱们把这花纹绣在云溪的云锦上,在京城开个绣坊卖衣裙,你说行不行?”清沅立刻爬到桌边的梨花木椅上,双脚晃悠着踢到椅腿,发出轻响:“当然行!上次去外祖家,表姐还抱着她的蜀锦裙子抱怨,说京城的花纹翻来覆去就那几样,老气又沉闷。要是有咱们云溪的花样,她肯定要让姨母买上十件,分给府里的姐妹!”

正说着,院外传来管家老周急促的脚步声,他手里攥着的布巾还在滴水——想来是刚在井边浣洗,听见门房来报就急着跑来了。“沈夫人,”老周站在门口,气息还没平顺,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滚,“云溪‘锦绣阁’的张掌柜来了,说有急事找您和沈大人,还扛着两匹新织的云锦,满头汗地在门房等着呢!”

林砚心里一动。锦绣阁是云溪最大的绸缎庄,自她小时候起,母亲做新衣的布料就全从那里挑,张掌柜是看着她长大的,一手辨丝的本事在云溪无人能及,哪怕是新织的云锦,他只需指尖一摸,就能说出经纬线的密度、浸染时用了多少道工序。这样的人,若不是出了要紧事,绝不会千里迢迢从云溪赶到京城。

她快步走到院门口,就见张掌柜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肩上挎着的布包磨得发亮,边角处还缝着补丁,鬓角沾着的风尘混着汗,在脸颊上画出几道深色痕迹。他脚边放着两匹用蓝布裹着的云锦,布角都被露水打湿了,露出里面隐约的银线光泽。“张掌柜,”林砚上前见礼,又让丫鬟递上帕子和热茶,“您怎么来了?从云溪到京城要走七八日水路,一路定是累坏了吧?”

张掌柜接过热茶,却没喝,只攥着杯子叹了口气,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沈夫人,老奴是连夜从云溪赶过来的!前日咱们发往青州的绸缎商队,在过青石峡时被流寇劫了——不仅二十匹刚织好的云锦全没了,连护送的两个伙计都被砍伤了腿,如今还在镇上的医馆躺着,药钱都没个着落呢!老奴想着您和沈大人在京城,或许能托沈大人帮忙查查;另外,也想跟您商量,能不能在京城开个锦绣阁分号,避开青州那条乱道——云溪几十户织户还等着卖布换粮,要是再断了销路,这日子可就真过不下去了!”

林砚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心里一沉。青州是云溪到京城的必经之路,商队走水路到青州后,再转陆路进京,若是绕开青州,就得走更远的旱路,不仅耗时久,运费也要多花三成,织户们本就薄利,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侧身让张掌柜进院,又让丫鬟把云锦搬到西厢的阴凉处,免得日晒伤了料子:“张掌柜别急,沈大人今日去刑部处理副将的事了,等他回来,我定让他立刻派人去青州查探。至于开分号,我和清沅正琢磨着做绣装生意,咱们正好一起谋划——云溪的云锦料子好,再配上清沅画的花样,肯定能在京城站稳脚。”

张掌柜眼睛一亮,连忙跟着进了厅,又从布包里掏出一小块叠得整齐的云锦样本,小心翼翼展开:“沈夫人您看!这是咱们新织的‘流云锦’,经线用的是云溪上游产的桑蚕丝,每根丝都要在山泉里煮三遍、晒五日,纬线里还掺了细银线,在太阳下能看出七种光泽,摸着手感也软和,贴身穿都舒服;还有‘水纹锦’,织的时候要按云溪河水的波纹调整织机,每一寸都要织娘盯着,摸起来像刚捞起来的溪水一样凉,最适合做夏装!”林砚接过样本,指尖抚过上面的纹路,确实比京城绣坊常用的蜀锦更细腻,云溪的织锦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每匹锦都要织娘守着织机织足四十天,一针一线都透着功夫,比机器织的布料多了几分烟火气的温度。

清沅趴在桌边,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块水纹锦样本,指尖能感受到布料上细微的起伏,又抬头看向张掌柜,眼神里满是期待:“张爷爷!要是开分号,我能不能当‘花样师’?我还能画云溪的水车——就是村口那架百年的老水车,轮轴上还缠着青藤呢,还有山间的蓝草田,春天的时候蓝草刚发芽,绿油油的一片,旁边还有小野花,绣在帕子上肯定好看!”张掌柜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连忙点头:“能!当然能!有咱们清沅小花样师在,咱们分号的花样肯定比京城那些绣坊新鲜,到时候定能火过‘锦华楼’!”

几人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蹄铁踏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格外刺耳,最后在府门前猛地停下,接着就是护卫陈武沉重的脚步声。他穿着一身玄色铠甲,肩上还沾着些沿途的霜气,甲片上甚至还挂着几根枯草,显然是刚从城外赶来,连口气都没喘就快步走进厅内,躬身行礼:“沈夫人,不好了!镇北急报——镇北王殿下突发恶疾,高烧三日不退,卧床不起,边境的匈奴趁机袭扰,已经占了两个哨卡,朝廷已下旨让陆大人立刻回镇北领兵!”

林砚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热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没察觉。那些被时光压在心底的旧事,像是被这声“陆大人”唤醒,瞬间翻涌上来——她清楚记得,陆景渊当年并非自愿来京城,而是以“质子”的身份被送来的。那时皇上被李嵩蒙蔽,李嵩为了铲除镇北王这股势力,不仅在皇上面前构陷镇北王私吞军饷,还拿出几份伪造的账本当证据,又趁机把时任御史、刚查到他贪腐蛛丝马迹的沈修,贬去云溪做了县令。陆景渊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好过,住的府邸偏僻狭小,出门时身后总跟着几个监视的人,连买本书都要被盘问半天。是远在云溪的清沅,那时刚适应新身份不久,却看出了陆景渊的困境,偷偷把沈修在云溪查到的、能证明镇北王清白的关键物件——一张画着李嵩私藏军粮地点的地图,细细折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又用晒干的稻草编了只小老虎,把地图藏在老虎肚子里,再托去京城送药材的货郎,趁着给陆府送治风寒的药材时,把草老虎递了过去。就是那只带着云溪稻草香气的草老虎,成了洗清镇北王冤屈的关键——陆景渊拿着地图找到军粮,面呈皇上,才揭穿了李嵩的阴谋,也让镇北王府洗去了冤屈。如今镇北王病重,边境告急,陆景渊这一回去,怕是要独自扛起整个镇北的重担,前路定然凶险。

她刚想让人去刑部找沈修,就见院门外走进一道熟悉的身影,沈修正穿着藏青色的官袍,袖口还沾着点墨痕,显然是接到消息后,从刑部直接赶回来的。“刚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人说了镇北的事。”沈修走进厅内,目光先落在林砚身上,见她神色安稳,才转向陈武,声音沉稳:“陆大人如今在何处?”陈武躬身回道:“回沈大人,陆大人已去镇北王府接老夫人,说要先送老夫人回府安置,再过来跟您辞行。”

沈修点头,又转身对林砚说:“我去镇北王府看看,你在家跟张掌柜好好谋划绣坊的事。青州商队被劫的事,我已让刑部的下属去查,有消息会立刻派人来报。对了,陆大人当年在京城受困,全靠清沅编的那只草老虎传地图,你让清沅再编一个,让陆大人带在身边——镇北风沙大,气候也干燥,他自小在南方长大,怕是不习惯,看到草老虎,也能想起些云溪的暖心事。”

林砚心里一暖,连忙点头:“我这就去找稻草。”清沅听说要给陆景渊编草老虎,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拉着林砚的手就往杂物间走:“娘,我来编!我还记得当年怎么编的——要先把稻草在温水里泡软,再折出老虎的身子,尾巴要留长些,能晃来晃去的,这次我还要给老虎编个云纹披风,用红绳系在脖子上,这样陆大人在镇北就能看到云溪的花纹了!”她拉着林砚找到晒干的稻草,又翻出上次绣东西剩下的红绳,指尖熟练地将稻草折成老虎的形状,又仔细调整耳朵的角度,连老虎的眼睛都用黑丝线绣了出来,比当年那个更精致了些。

沈修拿着草老虎,快步往镇北王府去。王府的正厅里,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廊下的灯笼还没摘下,光线昏暗,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药味。镇北王夫人坐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攥着的帕子已经被眼泪打湿,眼眶通红,连鬓边的银簪都歪了,却没心思整理。陆景渊穿着一身玄色铠甲,甲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正跪在地上给母亲磕了个头,声音低沉却坚定:“娘,您放心,儿子定能把父亲照顾好,守住镇北的疆土。您在京城待着,这里有沈大人和沈夫人照拂,比镇北安全,等儿子平定了边境,就回来接您回镇北。”

老夫人伸手扶起他,指尖触到冰凉的甲片,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甲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渊儿,你在外要好好吃饭,别像当年藏地图那样提心吊胆,夜里要是冷了就多添件衣服,你父亲要是知道你受委屈,该心疼了。”

沈修走进来时,正好听到这话,他放缓脚步,将草老虎递到陆景渊面前:“景渊,这是清沅给你编的,跟当年那个一样,里面还塞了点云溪的干蓝草,能驱蚊虫,镇北湿气重,或许能用得上。”陆景渊接过草老虎,指尖轻轻抚过稻草的纹路,粗糙的质感却让他想起云溪的日子——那年他收到草老虎,拆开看到地图时,心里的激动至今还记得。他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带着点沙哑:“替我谢谢清沅,这只草老虎,我会一直带在身边。”他把草老虎小心地放进铠甲内侧的口袋里,又拍了拍沈修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托付:“沈大人,京城的事就拜托你了——三皇子的余党还没清干净,刘忠肯定没说实话,你多留意些;还有我娘,她身子弱,经不起折腾,要是有什么事,你多照拂着点。对了,李嵩的余党说不定还在暗中活动,你查案时也得防着些,别中了他们的圈套。”

“放心,”沈修拍了拍他的胳膊,目光坚定,“老夫人这边有我,你在边境安心打仗。要是需要粮草或援兵,立刻传信回来,我会想办法跟兵部协调,绝不会让你在前线受困。”

陆景渊点头,又跟老夫人叮嘱了几句,才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沈修,举起手里的缰绳,声音里带着几分爽朗,驱散了几分沉重:“沈大人!等我从镇北回来,咱们再喝一杯——到时候,我要带着镇北最好的烈酒,跟你不醉不归!”

马蹄声渐渐远去,从清脆到模糊,最后消失在街角。沈修陪着老夫人坐了会儿,又让人去请太医院的院判来给老夫人诊脉——老夫人刚才哭得多了,怕是伤了身子,还叮嘱丫鬟炖些银耳莲子羹来,才起身回府。

刚走到林府院门口,就见张掌柜正拿着纸笔在石桌上画绣坊的布局,林砚和清沅凑在一旁,指尖点着纸上的线条,小声讨论着。清沅最先看到沈修,立刻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用来画草稿的石笔,石粉沾在她的指尖:“爹!陆大人喜欢那只草老虎吗?他有没有说要带在身边?”

沈修蹲下身,笑着接过清沅手里的石笔,又摸了摸她的头:“喜欢,他说要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跟当年那个草老虎一样,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还说要谢谢你呢。”他起身走到石桌前,看着纸上的布局——中间是展示云锦的柜台,张掌柜特意画了个弧形,说这样客人挑布料时,不用绕着走,更方便;两边是绣娘的工作台,每张桌子旁都留了放绣绷的位置,还画了小柜子,用来放丝线和剪刀;靠窗的位置单独留了张桌子,上面画着个小砚台和颜料碟,是给清沅画花样的;角落里还隔了个小间,写着“样本库”,是放云溪织锦样本的地方,张掌柜还特意标注了“要通风”,怕料子受潮。

张掌柜指着图纸,语气里满是期待:“沈大人,咱们云溪的织锦手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针脚细,颜色正,再加上清沅小姐的花样——她画的那些草木,带着股活气,肯定能吸引人。咱们再雇几个从云溪来的绣娘,她们绣惯了云溪的花纹,手法更熟练,不会糟蹋了好料子。青州的商队被劫后,咱们暂时改道走运河,虽然慢些,但水路安全,船上还能放更多料子,等青州的乱子平了,再把商道打通,到时候咱们的绣坊就能把货卖到青州去,甚至更远的江南!”

沈修点头,指尖点在图纸上的“样本库”位置,又补充道:“样本库旁边可以再隔个小间,做‘试绣间’,客人选了花样和料子,能立刻看到绣出来的小样,更放心。另外,清沅画的花纹有云溪的灵气,正好能吸引京城的贵女——她们平日里见惯了繁复的龙凤、缠枝纹,反而会喜欢这种带着山野气息的设计,咱们可以先做些帕子、荷包当样品,送到各家府里去,打开销路。”

他顿了顿,想起方才在刑部审副将的细节,脸色沉了几分,声音也比之前凝重:“对了,刚才在刑部,那副将熬不住刑,终于招了——三皇子在青州的秘密据点,藏的不只是贪腐的赃银,还有不少私藏的兵器。更可疑的是,他招认劫商队的流寇里,有几个领头的,口音和身手都不像是寻常山贼,倒像是受过训练的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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