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张勤还在被窝里,堂屋就传来外公林建业的声音。
“文兵!”
“哎!爸!”大舅林文兵立刻应声。
“去国营肉铺,割二斤最好的五花肉,再称四样点心!快去!”
“好嘞!”
“老太婆!”外公又喊。
“干啥!一大早嚷嚷什么!”外婆在厨房回话。
“把我那罐龙井拿出来,用油纸包好!”
“那不是你的宝贝疙瘩吗?”
“让你拿就拿,废什么话!”
林建业在屋里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他走到张勤房门口,敲了敲门板。
“小勤!醒了没?”
张勤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醒了,外公。”
“半小时,洗漱穿衣!出发!”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张建军也听见了动静,从隔壁屋探出头,脸上挤着笑,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爸,这么早,去哪儿啊?”
林建业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不用管,在家待着!”
半小时后,张勤穿戴整齐。
大舅提着肉和点心回来,外婆也把一包茶叶递给了外公。
一切就绪。
林建业看了一眼手表,大手一挥。
“走!”
他牵着张勤,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巷子口。
转了一趟公交车,这次张勤没吐。
车子停下,眼前完全是另一个地方。
没有叫卖声,没有土坯房。
一排排整齐的红砖楼房,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地上干干净净。
这里安静得很。
大院门口,站着两个穿军装的哨兵,腰杆笔直。
林建业走到门口,脚步一顿,整个人也瞬间挺直。
他对着哨兵,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哨兵立刻回礼。
“林老!”
林建业点点头,领着张勤走了进去。
张勤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外公带着她,走到一栋小楼前。
院子里,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正在打太极。
“老林?你这老家伙怎么来了?”其中一个老人收了势,看着他。
“李老。”林建业的脸上,是少见的恭敬。
李老爷子打量了一下林建业,又看了看他身后拘谨的小丫头。
“脸色不对,出事了?走,进去说。”
几人进了屋。
屋里摆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字,笔力遒劲。
勤务兵倒上热茶。
林建业没喝,沉默了片刻。
“李老,各位老领导,今天我来,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女儿。”
他一开口,嗓子是哑的。
“当年响应号召,我女儿文静,初中毕业就下了乡。这些年……在下面吃了不少苦。”
“我心里有气,气她不听话,非要嫁给当地一个庄稼汉。可她毕竟是我女儿……”
“现在好了,”他话锋一转,把张勤拉到跟前,“她生了个好闺女,给我老林家争了光!这孩子,全区统考第一!”
他把昨天张勤说的那些话,关于“增量”,关于要靠自己考市一中的事,又说了一遍。
屋里一个老人点了点头。“好!有志气!像你年轻的时候!”
林建业却叹了口气。
“可是,这孩子再有志气,她也走不出那个张家庄啊!”
“我这辈子的人情,都用在战场上了。到这滨州市,我两眼一抹黑,没关系。我女儿在下面受苦,我只能让老伴偷偷给她寄点钱和票。”
“现在,风向变了。我知道国家政策松了。”
林建业“霍”地站起来,朝着李老爷子,深深鞠了一躬。
“今天,我这张老脸,就撂这儿了!求求各位老领导,给我女儿文静指条路!让她回来吧!”
这个像山一样硬朗的老军人,为了女儿,弯下了腰。
屋里一片寂静。
李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
“老林啊,坐下说。”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当年的事,是时代造成的,没办法。不光你女儿,我们多少人的子女,不也一样下去了。”
“现在政策是松了,回城是大趋势。”
他想了想。
“让文静回省城,我没那么大本事。不过,回滨州市里,找个单位,还是能想想办法的。”
“文静是初中毕业对吧?这件事我应了。”
林建业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又要站起来,被李老爷子摆手按了回去。
“回到城里就行!回到城里就行!”他语无伦次,手都在抖。
李老爷子忽然问了一句:“我记得你当年不是气得说,你那闺女嫁了个懒汉,这辈子都不管她了吗?”
林建业的老脸一红。
“那是……气话。当爹的,哪有真不管自己闺女的?这些年,我嘴上不说,心里头……唉!都是让我老伴偷偷摸摸寄东西下去,没断过。”
张勤这才明白。
明白家里那么穷,妈妈却总能拿出布票、粮票。
明白为什么每次收到外婆的信,妈妈都会躲在屋里看很久,出来时眼睛总是红的。
原来,外公嘴上说着不管,却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远嫁的女儿。
她替妈妈心酸,心里又暖暖的。
快到午饭时间,李老爷子留饭,被林建业婉拒了。
他带着张勤,郑重地向几位老人告辞。
回去的路上,外公的脚步轻快了许多,腰杆也比来时更直了。
一进家门,林文静正和外婆在厨房忙活。
“文静!”
林建业站在堂屋中央,声音洪亮。
林文静擦着手走出来。“爸,怎么了?”
“收拾东西,你的工作,我托人在滨州市里找好了!”
林文静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爸……你……你说啥?”
“我说,你可以回城了!”林建业一字一句地重复,“不用再在那个穷山沟里待着了!”
“哇”的一声,林文静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是这么多年的委屈、辛酸、期盼,和不敢相信的狂喜。
全家人都围了上来,外婆抱着女儿,也跟着抹眼泪。
张勤看着喜极而泣的妈妈,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就在这时,林建业的视线转向旁边手足无措的张建军,脸上的笑意收得一干二净。
“张建军!”
张建军一个哆嗦,赶紧站直了。“哎!爸!”
“你过来。”
林建业把他叫到院子角落。
“我女儿的路,我给她找好了。”
他死死盯着张建军的眼睛。“你呢?你的路在哪儿?”
张建军额头冒汗,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我告诉你,我女儿回城,你们一个城里一个乡下,这日子过不长!”
“我给你一年时间。”
“一年内,你凭本事进城,你们就接着过。我能帮的,我帮!”
“你要还是个懒汉,烂泥扶不上墙……”
林建业声音压得很低。
“那就离婚!我女儿,我养!我外孙女,我也养!”
“我林建业的人情,用一次少一次,没本事再给你也找一个!”
“离婚”两个字砸过来,张建军脑子嗡的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半天没喘上气。
他看着眼前纹丝不动的老人,又回头看了看屋里还在抽泣的妻子,和门口站着的女儿。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
“爸!你放心!”他吼了出来。
“一年!就一年!我张建军豁出这条命,也进城!绝不拖累她们娘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