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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方的风带着海腥味,吹在脸上潮乎乎的。狗剩跑累了,就趴在李醒背上,红绸垂下来,像条晃悠的小蛇,时不时扫过李醒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叮铃声。)

走了约莫三个时辰,脚下的黄土路渐渐变成了沙地,踩上去“咯吱”响。远处的海平面越来越清晰,蓝得像块巨大的宝石,岸边停着几艘渔船,桅杆上晾着渔网,网眼里还缠着些细碎的贝壳,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

“是望海村。”林默捡起块被海浪冲上岸的贝壳,壳上的纹路像无数只眼睛,“我在戏楼的旧地图上见过,说这村子的人靠海吃海,却从不在月圆之夜出海。”

村口的老榕树下,坐着个穿蓑衣的老汉,正用锥子补渔网,网线上的渔胶泛着腥气,混着榕树叶的清香。见我们走近,他头也不抬地问:“来打渔的?”

“路过的。”李醒把狗剩放下来,铜铃在掌心转了转,“听说你们村有规矩,月圆之夜不出海?”

老汉补网的手顿了顿,锥子尖在网眼里悬着:“不是规矩,是怕。”他指了指远处的礁石群,那里的浪花翻得格外急,“十几年前,有艘渔船在月圆夜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连块木板都没漂回来。”

狗剩突然指着礁石群,小手指得笔直:“那里有个姐姐!”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浪花里隐约有个白色的身影,长发飘在水里,像海草一样。可再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只有礁石被浪打得“砰砰”响。

“小孩子眼花了。”老汉把渔网往肩上一扛,“别往那边去,那片礁石叫‘望夫礁’,邪乎得很。”

村里的屋子都矮矮的,墙是用贝壳混着沙子砌的,门口挂着晒干的海鱼,腥味浓得呛人。最东边的一间屋子锁着门,门环上锈迹斑斑,门缝里塞着些枯萎的海草,像有人故意堵着。

“那是谁家?”林默的铁锹往门缝里一戳,带出片褪色的布料,蓝底白花的,和归燕坞妇人的围裙很像。

“以前是王家的,”老汉叹了口气,“就是十几年前没回来的那艘渔船的船主家。他媳妇等了三年,在月圆夜跳了海,留下个半大的娃,被城里的亲戚接走了。”

话音刚落,天上的云突然散开,露出一轮圆月——明明是白天,月亮却亮得刺眼,海面上的浪花瞬间变成了白色,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礁石。

“不好!”老汉脸色骤变,拽着我们往村里跑,“‘回魂潮’来了!月圆不管昼夜,只要月亮出来,海里的东西就会上岸!”

我们刚跑进村里,就见海浪像疯了一样往岸上涌,那些白色的浪花里,浮出无数个模糊的人影,有的穿着渔民的蓑衣,有的梳着妇人的发髻,都朝着村子走来,脚不沾地,像在水面滑行。

“是当年没回来的渔民!”林默举起铁锹,“他们的魂魄被海水困住了!”

最前面的人影停在王家屋前,是个穿蓑衣的汉子,手里攥着半截船桨,桨上刻着个“王”字。他对着锁着的门喃喃自语,声音被海浪盖着,听不真切,却带着说不出的悲。

狗剩突然挣脱李醒的手,往王家屋跑:“是王大叔!他在找他媳妇!”

我们追过去时,那汉子的身影正往门缝里钻,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里面飘出股淡淡的脂粉香,是渔家妇人常用的蛤蜊油味。

“他媳妇的魂魄也在里面!”大哥的触须卷住狗剩的衣领,把他往后拽,“人鬼殊途,碰不得!”

门缝里突然伸出只苍白的手,抓住了汉子的船桨,紧接着,一个妇人的身影飘了出来,穿着蓝底白花的围裙,正是布料的主人。她和汉子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重合,变成一道白光,往望夫礁的方向飘去。

“他们这是……”我看着那道白光,突然明白,“他们不是要上岸害人,是想在月圆夜合魂,一起离开。”

海浪里的人影纷纷朝着望夫礁走去,像一场无声的迁徙。王家屋里,桌上的铜镜突然亮了,映出个少年的脸,眉眼像极了那个汉子,正对着镜子哭:“娘,爹,我找到你们的船板了,上面刻着回家的路……”

原来那个被接走的娃,一直没放弃寻找父母的下落,去年在礁石缝里找到了半块船板,上面刻着归航的记号。

“是执念把他们困在这里。”李醒的铜铃发出柔和的光,照在海浪上,那些人影变得清晰起来,脸上带着释然的笑,“现在执念了了,他们该走了。”

望夫礁的方向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人在鼓掌。我们望去,只见那道白光在礁石顶散开,化作无数颗星星,落在海面上,像铺了条银路。海浪渐渐退去,白天的太阳重新出来,把海面照得金灿灿的。

王家屋的门彻底开了,屋里的桌椅上积着厚厚的灰,却在桌上发现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着颗乳牙,用红线缠着——是那个少年小时候掉的,他娘一直收着,盼着他长新牙。

“这牙……”狗剩摸着自己的牙床,“和姐姐给你的那颗很像。”

我掏出那颗乳牙,和木盒里的放在一起,两颗牙的红线突然缠在了一起,像个小小的结。

离开望海村时,老汉往我们船上送了些腌鱼,说能顶饿。远处的望夫礁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块巨大的白玉。李醒的铜铃指向南方,那里的海面上飘着片桃花瓣,正随着海浪轻轻晃。

“往南走,该到桃花渡了。”林默望着那片花瓣,突然笑了,“阿桃该等着我们吃桃花饼了。”

大哥的触须卷过船舷边的海水,往南方指了指。我把两颗缠在一起的乳牙放进木盒,轻轻扣上盖子——它们都在等新牙长出来,等桃花开,等一个圆满的结局。

渔船“吱呀”地往南开,海浪拍打着船板,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歌里有等待,有重逢,还有无数个正在长出来的新牙,和即将绽放的桃花。

(渔船破开浪尖,溅起的水花落在船板上,很快凝成细小的盐粒,像撒了把碎晶。狗剩趴在船边,小手伸在水里划着,红绸被浪打湿了半截,贴在手腕上,像条温顺的小蛇。)

往南走了约莫半日,海面上突然浮起片粉白,像落在水里的云。越靠近越看清,是漫无边际的桃花林,扎根在浅滩上,枝桠探进水里,花瓣被浪卷着,在船尾拖出长长的粉带。

“是桃花渡的外沿!”林默指着林子里隐约露出的乌篷船,“阿桃说过,真正的桃花渡藏在桃花林深处,得顺着花瓣漂才能找到。”

船刚驶进桃花林,就听见熟悉的笑声,阿桃正站在一艘乌篷船的船头,手里举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出炉的桃花饼,热气混着花香飘过来,甜得人舌尖发麻。

“你们可算来了!”她把竹篮往我们船上递,饼上的芝麻沾着桃花瓣,“我娘说,今天的潮水最适合酿桃花酒,埋在桃树下,明年此时开封,能醉倒整个春天。”

她的红绸已经绣完了,边角缀满了桃花,在风里展开时,像只粉白的蝴蝶。那个穿月白布衫的青年——阿木,正蹲在船舱里削木勺,左眼的蒙布换了新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桃花,是阿桃的手艺。

“我爹说,等我眼睛好点,就教我编渔网。”阿木的声音比上次清亮了些,削好的木勺上刻着细密的花纹,是桃花的形状,“他还说,桃花渡的鱼最爱吃桃花瓣,用这木勺舀鱼食,一舀一个准。”

桃花林深处传来“咚咚”的响声,是归燕坞的王伯和李叔在夯土,他们要在这里搭个新的戏台,不用红绸幔子,用晒干的桃花枝编,阿桃说,这样唱戏时,连调子都带着香。忘忧镇的老太太坐在桃树下,正教孩子们绣桃花,她的针线活还是那么糙,却比谁都认真,孩子们的小手捏着绣花针,扎得歪歪扭扭,倒像极了枝头刚冒头的花苞。

望海村的老汉也来了,带着他的渔船,说要在桃花渡和望海村之间开条新航线,让两边的人能常来常往。“以后月圆夜也能出海了,”他摸了摸船头的铜铃,是李醒送的,“有这东西镇着,啥邪祟都不敢靠近。”

我们帮着阿桃把新酿的桃花酒埋在最大的那棵桃树下,酒坛上贴着张红纸,写着“永安班”三个字,是阿木用左手写的,笔画虽然歪,却透着股劲儿。阿桃往坛口撒了把桃花瓣:“娘,永安班的人都回家了,以后每年春天,我们都来陪你喝酒。”

酒坛刚埋好,桃树上突然落下片最大的花瓣,正好盖在坛口,像给它戴了顶小帽子。林默笑着说:“是你娘在应呢。”

狗剩最兴奋,跟着孩子们在桃花林里跑,红绸和粉白的花瓣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绸哪是花。他跑到那棵最大的桃树下,突然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挖了个小洞,把自己掉的那颗乳牙埋了进去,又盖了层土,浇了点桃花酒。

“这样我的新牙就能长得像桃花一样好看了。”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小脸上沾着花瓣,像只刚偷吃完蜜的小猫。

夕阳西下时,桃花渡亮起了灯笼,挂在桃树枝上,像无数个小小的月亮。阿桃的红绸被挂在戏台的横梁上,风一吹,整个戏台都飘着香。王伯他们在台上唱着新编的戏,不再是《霸王别姬》的悲,是讲桃花渡如何迎来春天的喜,调子简单,却听得人心里暖。

李醒的铜铃突然对着西边晃了晃,银辉淡淡的,不像之前的警戒,倒像个温柔的提醒。大哥的触须卷过片落在酒坛上的花瓣,往西边指了指,触须上的桃花汁液亮得像碎金。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木盒,两颗乳牙隔着木头,隐隐传来暖意。林默啃着桃花饼,含糊不清地说:“看来又有新地方在等咱们了。”

阿桃往我们包里塞了袋桃花干,说泡在水里能提神。阿木把刻好的木勺分给我们,勺柄上都刻着“桃花渡”三个字。狗剩拉着我的手,红绸在我们之间晃:“姐姐,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指着那棵最大的桃树,“等你的新牙长出来,等桃花酒开封,我们就回来。”

渔船驶离桃花渡时,身后的灯笼像串没数完的星星,阿桃和孩子们站在岸边挥手,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和桃花林融在一起。风里的花香越来越淡,却在心里扎了根,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西边的天空泛着浅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柔和。我握紧手里的木勺,勺柄上的桃花纹路硌着手心,像个约定。无论下一个世界是诡异还是温暖,我们都会带着桃花渡的春天往前走,因为我们知道,总有地方可以回去,总有念想值得等待。

西边的浅紫天幕下,新的规则正随着芦苇荡的风悄然显形,带着芦花特有的软,却比任何铁律都更让人不敢轻慢——

“所有被遗忘的絮语,都会在月光下长成芦苇。”

我们刚踏上芦花絮的土地,就看见村口的老槐树旁,新抽的芦苇正从石缝里钻出来,秆子上印着模糊的字迹,是望海村那艘失踪渔船的编号;狗剩不小心掉落的红绸角被风卷进芦苇丛,再捡回来时,绸面上竟绣满了细碎的芦花,每根绒毛里都裹着童语巷孩子的笑声,像被小心收藏的秘密。

老婆婆说,这里的芦苇从不乱长。谁要是把心事埋进土里,三夜之后就会冒出新芽,秆子有多粗,执念就有多重;花絮飘向哪里,牵挂就落在哪里。“当年我老伴出海前,在这埋下半块船板,”她摸着槐树下最粗壮的那丛芦苇,秆子上的船钉痕迹还清晰可见,“你看这花絮,每年都往望海村的方向飘,十年了,从没偏过。”

“欠着的念想,要亲手纺成线才能还。”

林默帮老婆婆修补漏风的窗户,手指被芦花割出细口,血珠滴在窗纸的破洞上,竟慢慢晕成根银线,把破洞缝得严丝合缝。她恍然大悟——忘忧镇老太太没绣完的桃花帕、归燕坞没编完的燕子风筝、育婴堂没缝完的小衣裳,那些半途而废的牵挂,到了这里都要变成看得见的线,得用自己的手、带着自己的温度,才能续上。

李醒的铜铃在月光下泛着柔光,铃身上缠绕的银线突然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指尖爬向那丛印着渔船编号的芦苇,在秆子上绕了三圈,打了个桃花结——那是他欠望海村老汉的承诺,要帮所有失踪的渔船找到回家的坐标。

“别在午夜对着芦苇梳头,它们会偷走你最想留住的模样。”

狗剩好奇,趁我们不注意,捧着河水在芦苇丛边照自己的影子,想看看新牙长了没有。刚把木梳碰到头发,水面突然浮起无数芦花,粘在他的发间,镜中的影子竟慢慢变成了阿木蒙眼时的模样。大哥的触须及时卷走木梳,影子才晃了晃变回原样,狗剩吓得攥紧红绸:“它们要偷我的脸?”

“不是偷,是记。”老婆婆把他拉到屋里,往他发间插了根桃木簪,“芦苇记不住活人的模样,就想借着梳头的影子留个念想。你看那片歪脖子芦苇,”她指向村西,“那是当年王家媳妇跳海前梳过头的地方,现在每朵花絮都长得像她围裙上的蓝花。”

最让人心头发颤的,是规则的最后一条,藏在老婆婆那本《芦花絮记》的末页,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

“当你能笑着把执念纺成线,芦苇就会开花,送你去想去的地方。”

我们在晒谷场的石碾子上,看见阿木刻木勺时掉落的木屑正被芦花裹着,慢慢纺成细纱,纱线里混着桃花渡的花瓣、忘忧镇的酒气、望海村的海盐,缠缠绕绕,竟织出块小小的方帕,帕角绣着半朵桃花,半朵芦花,像两个世界的牵挂终于在中间相遇。

风穿过芦苇荡,所有的秆子都在轻轻摇晃,像无数双手在纺车旁忙碌。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木盒,两颗乳牙隔着木头发烫,仿佛也在等着变成线的那一天。狗剩把红绸系在芦苇梢上,仰着头问:“等它们开花,我们就能回桃花渡了吗?”

老婆婆笑着点头,手里的芦花线正顺着月光往上爬,在天幕上织出条粉白的路,路的尽头,桃花渡的灯笼像星星一样亮着。

这规则哪里是束缚,分明是给所有没说完的再见、没续上的牵挂,找了个能慢慢生长、慢慢圆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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