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法则的金光缓缓散去，祭天台上，只剩下斩荒和云芷并肩而立的身影。
台下，万族跪拜，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震耳欲聋。阳光炽烈，将玄铁祭台晒得微微发烫，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灵果以及方才天地异象残留的纯净气息。
喧嚣声中，斩荒却觉得世界异常安静。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陌生的节奏跳动着。方才天地法则灌入时，那股强行调和神魔之力的剧痛尚未完全平息，灵魂深处仿佛被烙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与身边这个人紧密相连。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云芷身上。
她正微微仰头看着台下盛况，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角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温暖的笑意。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那身华美神袍上的流光仿佛活了过来，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荡漾。她整个人，像一块被精心雕琢、终于绽放出全部光华的美玉，宁静，圣洁，充满了生机。
很美。
比他记忆中那个被仇恨和执念美化到失真的“素婉”，更真实，更生动，也更……让他心口发紧。
一种陌生的、酸涩而滚烫的情绪，如同岩浆，缓慢地涌上喉咙。
他想起千年前，那个同样万众瞩目的时刻。他身为战神沧溟，受封镇守天门，接受万仙朝拜。那时，他意气风发，心怀坦荡，身边站着的是光风霁月的句芒。他们相视而笑，以为能守护彼此，守护苍生，直到永恒。
然后呢？
是背叛，是抽骨，是眼睁睁看着挚爱化为祭品，是千年的堕魔、疯癫、孤寂和永无止境的痛苦。
信任？誓言？
这两个词，早已在他心底腐烂发臭，变成最可笑的谎言。
他本该嗤之以鼻，本该继续用暴戾和冷漠将自己包裹起来，将这所谓的“盟约大典”当作一场巩固权力的表演。
可是……
当天地法则强行将他们的灵魂短暂连接的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束缚，不是算计，而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近乎纯粹的温暖和安宁。像在无边黑暗里漂泊了千万年的孤舟，终于触碰到了坚实的彼岸。
还有她。
这个明明被他伤害、逼迫、视为替身，却一次次用那种愚蠢的、不自量力的温暖试图靠近他、甚至……救赎他的小仙女。
不，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可怜了。她是春神句芒，是能与他并肩而立、净化凶兽、受天地认可的存在。
他还有什么可以给她？除了这具残破不堪、充满罪恶的灵魂，和一份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扭曲而偏执的爱。
青蘅医仙适时上前一步，声音庄重，打破了斩荒翻涌的思绪：“盟约已成，天地共鉴。然，契约之固，在于心誓。请二位共治者，立下神魂之誓，昭告三界！”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祭台顶端，屏息凝神。这才是今日最核心、也最牵动人心的环节。神魂之誓，一旦立下，便与天地法则绑定，若有违背，代价惨重。
云芷转过身，正面朝向斩荒，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全然的信任。她轻轻抬起手，掌心向上，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绿色神光，那是她毫无保留敞开的神魂印记。
她在等待。
等待这个曾经视誓言如粪土、行事只凭本心喜恶的疯批魔尊，给出他的承诺。
斩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鎏金色的瞳孔深处，猩红的暗影剧烈地翻腾了一瞬，那是千年积攒的暴戾和本能的抗拒在作祟。立誓？将灵魂交付？他厌恶这种被捆绑的感觉！
可当他看到云芷那双眼睛，看到里面没有丝毫试探、算计，只有纯粹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怕被拒绝的紧张时，他心底那点挣扎，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
罢了。
疯也疯够了，痛也痛够了。
这条命，这条残魂，本就是千年前该死而未死的。是她，一次次将他从彻底毁灭的边缘拉回。
若这世间还有最后一点值得相信的东西……
大概……就是她了。
斩荒缓缓抬起手。他的动作有些滞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抵抗。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深，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破碎的、孤注一掷的专注。
他没有去看台下万千生灵，他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下，缓缓覆上云芷向上摊开的掌心。
他的掌心冰凉，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而她的掌心，温暖，柔软，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生机。
两手相触的瞬间，一道细微的电流般的悸动，顺着相贴的肌肤，直抵彼此灵魂深处。那是一种比天地法则的连接更私密、更深刻的触动。
斩荒喉结滚动，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混乱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凝视着云芷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沉重力量，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广场上空：
“天地为证，法则为鉴。”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那句禁锢了他千年、也让他恐惧了千年的誓言：
“吾，斩荒，亦为沧溟。”
承认这两个身份，等于承认了所有过往的荣耀与屈辱，光明与黑暗。
“今日立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以吾残存之神魂，以吾不灭之魔魄为契！”
话音落下，他周身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一半是纯净的鎏金色神光，一半是暗沉的血色魔气，两道光芒交织缠绕，冲天而起，与刚刚平息的天地法则再次产生共鸣，天空隐隐传来风雷之声。
“此生此世，护佑三界秩序，平衡阴阳，乃吾职责所在。”
这是对公义的承诺，是身为共治者的责任。
然后，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变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温度，砸在云芷的心上：
“但……”
他握着云芷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他的眼睛死死锁住她，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偏执，是恐惧，是千年孤寂后终于抓住浮木的绝望，也是……一种卑微到极致的祈求。
“三界苍生，与我何干？”
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让台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连青蘅都微微蹙眉。
斩荒却毫不在意，他向前逼近一步，几乎与云芷鼻尖相贴，呼吸可闻，那双妖异的瞳孔里，只映出她一个人的影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专注：
“阿芷……”
他唤了她的名字，不是句芒，不是神君，而是那个最初、最私密的称呼。
“唯有你……”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仿佛随时会崩溃，却又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强行稳住：
“唯有你，云芷，是我的私心，是我的……命。”
“若这三界伤你，我便毁了这三界！”
“若这天地负你，我便逆了这天地！”
“什么职责，什么秩序……都比不上你一根头发！”
他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忏悔，将内心最疯狂、最不容于世的占有欲和依赖，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摊开在天地众生面前。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眼中血色褪去一些，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卑微的坚定，“我的誓言是……”
“从今往后，我的剑，为你而执。”
“我的力量，为你所用。”
“我的灵魂，与你共生。”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闭上眼，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却重若山岳的语气，完成了最后的誓言：
“你若安好，三界便是晴空万里。”
“你若有事，万物皆可为我殉葬。”
“以此残魂魔魄，誓死……不负卿。”
誓言落下的瞬间，他掌心魔气与神光彻底交融，化作一道暗金交织的复杂符文，烙印在两人相贴的掌心，然后缓缓隐没，消失不见。灵魂深处，那道刚刚建立的连接，骤然变得坚不可摧，温暖而牢固。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霸道至极、偏执至极，却又深情至极的誓言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共治誓言，这分明是……疯子的情书！是毁灭与守护的极端结合！
云芷早已泪流满面。
她听懂了。听懂了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安，听懂了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他不是不懂爱，他只是……用他唯一会的方式，在爱她。
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尖的神光温柔地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仰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写满偏执却也刻满深情的脸。
她笑了，眼泪却不断滑落，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地回应：
“你的誓言，我收到了。”
“我的誓言是……”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震惊的众生，最终落回斩荒眼中，温柔而强大：
“愿以春神之责，守护你愿守护的三界。”
“愿以我全部生机，滋养你千疮百孔的灵魂。”
“愿与你共担风雨，同享喜乐。”
她踮起脚尖，主动将额头更紧地贴住他的额头，声音轻如耳语，却字字敲在斩荒的心上：
“你的疯狂，我接着。”
“你的过去，我包容。”
“你的未来，我奉陪。”
“斩荒，沧溟……无论你是谁，你就是你。”
“我亦以此心此魂立誓，此生……绝不负你。”
两道誓言，一道暴烈如火山，一道温柔如春水，却在天地法则的见证下，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独属于他们的、牢不可破的契约。
斩荒猛地睁开眼，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泪痕却笑容灿烂的脸，心中那座冰封了千年的堡垒，轰然倒塌。
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台下，在长久的寂静后，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带着复杂情绪的欢呼声。
阳光正好，将他们相拥的身影拉长，烙印在祭天台顶。
过往所有的虐与痛，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