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来时如创世，去时如退潮。
当那片温暖的、翡翠色的海洋从控制室的每一个角落缓缓褪去，它带走了毁灭的白光，带走了刺耳的警报，也带走了那股足以将灵魂都压垮的、末日降临的沉重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如同雨后初晴的清新味道，混杂着金属冷却后的焦糊气。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疲惫而固执的跳动声。
零的意识，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死寂中，彻底回归了他的身体。
他眨了眨眼，那双倒映着残破穹顶的眸子里，一半是洗尽铅华的澄澈，另一半，却是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一个世纪沧桑的复杂旋涡。
他赢了。以一种任何战术手册都无法记录的方式，赢下了这场关乎自我存续的、看不见的战争。
可胜利的滋味……是什么？
他感觉不到。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心神，都被怀里那个正在一寸寸变冷的身体牢牢地、残忍地攫取着。
灰鸦。
他低下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她的额头。冰凉，一种属于生命正在快速流逝的、令人心慌的冰凉。他能感觉到，自己注入她体内的那股生命源能，像是一个被戳了无数个洞的水袋，无论怎样拼命填充，都在以更快的速度流失。她的生命体征，已经微弱到了一个随时可能彻底归零的临界点。
不。
这个念头，再次像烙铁一样烫过他的灵魂。
他小心翼翼地，用那只还能动弹的手，探向她的手腕，想要确认她的脉搏。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一个全新的、陌生的“视界”，毫无征兆地，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了。
那不是“暴君”那种冰冷的数据流，也不是他自己那种模糊的、基于本能的感知。
那是一种……知识。
庞大到仿佛宇宙星海般的知识洪流，在一瞬间，从那个被他深埋在地底的精神囚笼中决堤而出。但这一次，它们不再是带着恶意的病毒，不再是充满诱惑的低语。它们……驯服了。
它们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灰鸦身体内部的景象。每一根濒临断裂的血管，每一个因能量反噬而衰竭的细胞，她那因为强行催动精神力而布满裂痕的灵魂核心……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超越了任何精密仪器的、近乎于“道”的形态，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认知里。
【诊断开始……】 【对象：灰鸦。生命体征：3.7%（持续下降）。】 【主要损伤：1. 胸腔贯穿伤，导致第七、第八肋骨粉碎性骨折，右肺严重萎缩，心包膜破裂。2. 精神核心超负荷运转，出现多维度崩裂现象，意识正在逸散。3. 全身性细胞能量枯竭……】
一条条、一款款，精准到令人发指的诊断报告，自动在他的脑中生成。
紧接着，是治疗方案。
【最优治疗方案启动……】 【步骤一：需要立刻进行体外生命循环支持，维持基础生命体征。所需设备：Ecmo-7型军用便携式生命维持系统。位置：b-7层，3号医疗储备仓。】 【步骤二：进行胸腔清创与修复手术。需要‘纳米修复凝胶’、‘生物龙骨支架’以及至少0.5单位的‘万能干细胞培养液’。】 【步骤三：精神核心修复。此项操作超出当前物理学范畴。唯一可行方案：利用‘圣所’内的生物共鸣摇篮，以同源生命能量进行引导性修补……】
这一切，来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就像一个呼吸了二十年的成年人，从不会去思考自己是如何学会呼吸的。他就是知道，他就是明白，他就是……会。
这就是……融合？
零的动作停滞了一秒。他感受着那股庞大、精纯、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的知识，第一次理解了“融合”的真正含义。
这不是简单的吞噬，不是弱肉强食的替代。这是一种更可怕的、更彻底的……同化。
他得到了克洛诺斯的智慧，他的学识，他那超越了这个时代的远见。但同时，他也“继承”了这些知识的来源。在他“看”到纳米修复凝胶的瞬间，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水下的暗流，悄然浮现——
那是一间比这里更加洁白、更加冰冷的实验室。一个编号为73的实验体，被绑在手术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年轻的、还叫做克洛诺斯的“暴君”，正拿着一支注射器，面无表情地，将一管泛着银光的凝胶，注入实验体那被活生生切开的胸腔里。
“观察记录，”年轻的克洛诺斯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73号样本在接触‘纳米修复凝胶’后，细胞组织出现过度增殖现象。修复速度超出预期120%，但伴随有不可逆的神经坏死……有趣。看来，痛苦是剔除不必要的变量时，最高效的催化剂。”
那股源自另一个灵魂的、彻骨的寒意，让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罪孽。
他掌控了这份力量，也……背负了这份罪孽。
“喂……”
一个沙哑的声音，将他从那段不属于他的回忆中惊醒。
零抬起头，看到了张铁拳。这位钢铁般的指挥官，此刻狼狈到了极点。他的动力装甲像个被砸烂的罐头，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杆即将折断、却绝不弯曲的标枪。他身后的那两名净化者队员，也同样身负重伤，但他们的眼神，却死死地锁定在零的身上。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敌意或警惕，而是混杂着敬畏、恐惧，以及……一丝……无法言喻的困惑。
他们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那场神迹般的、用生命拯救生命的绿色风暴。
“你……究竟是什么？”张铁拳艰难地问道。这个问题，他之前也问过。但上一次，是审问。而这一次，是请教。
零没有回答。他只是用那双复杂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张铁拳，然后，缓缓地，将怀里已经失去意识的灰鸦，更加小心地抱紧了一些。
他的视野中，那个破碎的、代表着旧时代终结的系统面板残骸，终于彻底消散了。
一行全新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文字，在他的意识里，缓缓构建完成。
【同源融合度：1%】
【当前状态：权限第一序列继承者（摇篮）】
【警告：生命源能处于不稳定溢出状态，请尽快寻找宣泄或稳定渠道。】
【新任务已生成：圣所的摇篮】
“我需要去顶层。”零开口了。他的声音，比之前要低沉、平稳了许多，少了几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令人心悸的镇定。
“她快死了。只有那里的设备能救她。”
他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不容置疑的、必须被执行的……事实。
张铁拳沉默了。他看着零，试图从那张年轻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属于那个被称为“暴君”的、冷酷的影子。但他没有找到。他只看到了……疲惫，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的焦急。
那份焦急，是为了怀里的同伴。如此纯粹，如此……人性化。
“我们……刚才……”张铁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问出下一个问题，“我们刚才……赢了吗？”
“赢了。”零点了点头，“‘净化协议’被中止了。克洛诺斯……也被我封印了。”
克洛诺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张铁拳瞬间就明白了，那指的，就是档案里那个真正的、最初的“暴君”。
赢了……
这个词，像一道迟来的惊雷，在张铁拳和那两名净化者队员的脑海中炸响。他们……这些为了阻止末日而来的军人，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之后……真的……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狂喜，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他们。一名年轻的队员，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然后，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张铁拳的眼眶，也红了。他想起了那些牺牲的队员，想起了壁垒里那几十万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平民。他想笑，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他只能重重地，用那只完好的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胸甲。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零没有分享他们的喜悦。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抱着灰鸦，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因为硬扛那一炮而造成的创伤，以及融合克洛诺斯所带来的巨大负荷，让他每动一下，都像是在忍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通往顶层的路，被堵死了。”张铁拳迅速恢复了军人的冷静，他指了指那个已经被彻底熔毁的升降平台入口，“而且，实验室的内部结构已经不稳定，随时可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零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方向。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在任何一点上，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合金墙壁，看到了整个实验室那如同人体经络般复杂的内部管线与系统结构。
“我知道。”零轻声说，“有另一条路。”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们侧面的一堵墙壁，忽然发出了低沉的、金属摩擦的轰鸣声。紧接着，那面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墙壁，竟然缓缓地……向两侧滑开了。
门后，不是冰冷的走廊，而是一条……散发着柔和绿光的、由某种半透明的生物材质构筑而成的……通道。通道的内壁上，有无数光点，如同萤火虫般，缓缓流动，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张铁拳和他的队员们，彻底惊呆了。
这……这是什么？这个实验室，难道是活的？
“摇篮……”零看着那条通道，轻声吐出了一个词。他能感觉到，整个实验室，都在回应他。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充满陷阱的钢铁迷宫，它变成了一个……驯服的、温顺的……活体。它在为它的新主人，打开回家的路。
“跟上。”
零没有再多做解释，他抱着灰鸦，第一个，也是最决绝地，踏入了那条散发着生命气息的神秘通道。
张铁拳看着零的背影，眼神变了又变。最终，他咬了咬牙，对着身后那两个还在发愣的队员低吼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跟上！这是命令！”
一行人，鱼贯而入。当最后一个人踏入通道后，他们身后的那扇墙壁，又无声无息地，闭合了。
通道内，温暖而安静。脚下的材质柔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有一种奇特的、如同走在活物身上的感觉。零抱着灰鸦，走在最前面。他不需要地图，也不需要指引。那条正确的路，就像是铭刻在他本能里的一部分，清晰无比。
他能感觉到，怀里，灰鸦那即将熄灭的生命烛火，又微弱地、顽强地，亮了一点点。这条通道里充满了纯粹的生命能量，正在自发地、一点点地，修补着她的身体。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走得更快了。
融合了克洛诺斯的知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精神核心的崩裂，是怎样一种不可逆的致命伤。物理层面的修复，只是在为一个即将破碎的玻璃杯，重新加固底座而已。杯子本身，依旧布满裂痕。
想要救她，就必须……重铸她的灵魂。
而整个实验室，整个世界，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地方，只有那个被克洛诺斯设计出来，用于承载自己不朽意识的终极设备——
圣所。
那个摇篮……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摇篮。
零的脚步，越来越快。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坚定。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黑暗中摸索的、迷茫的少年了。他继承了神的知识，也背负了魔的罪孽。他成了这个世界的“变量”，成了……唯一的“管理员”。
但此刻，这个管理员，只有一个目标，一个卑微到近乎可笑的、却又神圣到不容侵犯的目标。
他要救回自己的世界。
而他的世界，就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