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落了。
一片，两片，然後是千万片。它们结束了那诡异的、悬停在半空中的静止，重新获得了重量与方向，悠悠然地，带着一丝仿佛劫後余生的疲惫，飘向满目疮痍的大地。
风，也回来了。它不再是监察者那种足以冻结灵魂的规则寒流，而是带着废土独有的、混杂着尘土与铁锈气息的微风。它吹过山谷，拂过屍体，卷起一小片血色的雪尘，发出呜呜的、像是哭泣的声音。
世界，重新开始了运转。就像一台被强行挂起後又粗暴重启的破旧机器，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伴随着刺耳的哀鸣。
那撕裂天穹的神圣与毁灭，那足以颠覆认知的神魔之战，都随着天空的愈合而烟消云散，仿佛只是一场集体性的、过於逼真的噩梦。
只有零的身体，像一片被风暴折断的羽毛，从半空中无力地、缓缓地飘落下来，是这场噩梦唯一的、真实的证据。
联盟的阵地上，死寂在蔓延了整整十秒之後，被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彻底撕碎。
“跑啊！！！”
一个年轻的士兵，扔掉了手里那支在他看来可笑得如同玩具的突击步枪，转身就跑。他的脸上没有了军人的荣誉，没有了战士的勇气，只有一种……看到了创世或灭世景象後，被彻底碾碎了理智的、纯粹的惊骇。
他的崩溃，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枯草。
“指挥官……指挥官被‘现象’抹除了！”
“那不是武器！那不是人类！那是……那是神……”
“撤退！撤退！这不是战争！这是审判！”
秩序，在目睹了神迹之後，荡然无存。冷芯的死亡抽走了他们的主心骨，而零撕裂天穹的行为，则彻底摧毁了他们的认知体系。这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联盟士兵，他们可以面对十倍於己的畸变体，可以向着炮火冲锋，但他们无法向“规则”本身开火。
恐慌像瘟疫一样传染。装甲车不顾一切地掉头，碾过了来不及躲闪的帐篷和补给箱。动力装甲的驾驶员们疯狂地推动着操纵杆，只想离那个刚刚发生过神迹的山谷越远越好。他们的溃退毫无章法，更像是一场狼狈的逃窜，每个人都只想活下去，逃离这个被神明凝视过的地方。
山谷里，幸存者们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他们呆呆地仰着头，看着那个从空中飘落的身影，脸上是混杂着敬畏、狂热与茫然的复杂表情。他们的大脑还无法处理刚刚发生的一切，只能本能地，将那个身影，定义为……救赎。
“他……赢了？”巴图的嘴唇哆嗦着，手里的战斧“哐当”一声掉在了雪地里。他想跪下，想像那些狂信徒一样顶礼膜拜，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在所有人还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时，一道身影，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从远处的岩壁阴影中猛地窜出。
是灰鸦。
她的速度快到了极致，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风雪模糊了她的身影，但模糊不了她那双死死锁定着零的、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她跑过屍横遍野的战场，跑过那些还在冒着黑烟的装甲残骸，跑过那些跪倒在地、喃喃自语的幸存者。她的世界里，没有胜利，没有神迹，只有那个正在坠落的、她唯一的……笨蛋。
就在零的身体即将撞上地面的前一刻，灰鸦以一个奋不顾身的飞扑，冲到了落点之下，用自己那并不宽阔的肩膀和後背，稳稳地……接住了他。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都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膝盖重重地跪进了没过脚踝的积雪里。彻骨的寒意和撞击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但她毫不在意。
她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怀里那具轻得不像话的身体，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零……零？”她颤抖着呼唤，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
没有回应。
零的身体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他那双曾经燃烧着数据星云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那惊天动地的一击中，被彻底抽空了。
他陷入了比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的昏迷。
灰鸦伸出手，颤抖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当那微弱但却顽强的脉搏，通过指尖传来时，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终於“啪”的一声，断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将脸埋在零的胸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於决堤而下，滚烫的泪珠滴落在零冰冷的作战服上，迅速被冻成了微小的冰晶。
活着……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这比什麽狗屁胜利，都重要一万倍。
幸存者们终於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互相搀扶着，一步步地，小心翼翼地，围了过来。他们看着跪在雪地里的灰鸦，看着她怀里那个沉睡的“神明”，眼神中充满了想要靠近却又不敢亵渎的敬畏。
“他……‘零’大人他……”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巴图走了过来，他单膝跪地，看着零苍白的脸，声音沙哑地说：“他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他转过头，看向那些满脸悲怆与茫然的幸存者，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吼道：“都还愣着干什麽！我们活下来了！都他妈给我动起来！”
“救治伤员！清点人数！把我们战死的兄弟……都找回来！！”
这一声咆哮，如同惊雷，终於将人们从神迹的幻梦中，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胜利的喜悦，在接触到现实的瞬间，就迅速褪色，露出了其下血淋淋的真相。
山谷保住了。但代价呢？
原本近百人的幸存者，如今还能站着的，不足三十人。大部分人都在联盟军队的第一轮炮火覆盖和後来畸变体的疯狂冲锋中倒下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跪在一具被烧焦的屍体旁，放声大哭，那是她的丈夫。
一个父亲抱着自己早已冰冷的儿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巴图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眶通红。他走到一具被数十只畸变体撕碎的、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屍体旁，从那破碎的铠甲缝隙中，捡起了一枚被血浸透的护身符。
那是他的副手，那个总是咋咋呼呼，说要给自己女儿带一朵“奇迹之花”回去的汉子。
巴图紧紧地攥着那枚护身符，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他没有哭，只是将护身符揣进怀里，然後走到下一个牺牲的同伴身边，沉默地为他们整理遗容。
这就是……惨胜。
用无数人的死亡，换来了少数人的苟活。用一个人的燃烧，换来了所有人的幸存。这笔账，无论怎麽算，都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夜幕降临时，所有的伤员都被安置进了最温暖的山洞。牺牲者的遗体，被并排摆放在山谷的空地上，幸存者们为他们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庄重的告别。
零，和那些孩子们，被安放在了山谷最深处、最安全的那个洞穴里。
灰鸦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仔细地擦拭着零脸上的血污，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
她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零和那些孩子们，虽然都处於深度昏迷，但他们的呼吸节奏，竟然是完全同步的。就像一个个独立的终端，连接到了同一个无形的网络，以一种极其稳定而和谐的方式，共同运转着。
那由孩子们伸出的、连接零的几十道精神丝线，在击退了“天罚”之後，并没有消失。它们反而变得更加凝实、更加坚韧，像一道道发光的、由灵魂构成的脐带，将零和这些新世界的“原生代”们，紧紧地绑定在了一起。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共生关系。
零是他们的“锚”，是他们在这片汹涌的数据之海中唯一的灯塔。
而他们，则是零的“根”，是将他这个注定漂泊的“变量”，重新与这个世界连接起来的、最温柔的束缚。
灰鸦看着躺在零身边，睡得一脸安详的弟弟晨风，心中的一块大石终於落了地。她知道，零不仅救了山谷，也救了她的弟弟，救了这些孩子们的未来。
她轻轻地握住了零冰冷的手，那只手，曾经撕裂过怪物，也曾经撕裂过天穹。但此刻，在她的掌心里，却显得如此脆弱。
“你这个笨蛋……”灰鸦低声呢喃，将零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说好了，我陪你。你可不准……就这麽睡过去了。”
洞穴外，风雪渐大。
巴图带着人，将战死的同伴们一一掩埋。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块堆起的石塚。
联盟军队溃退时，留下的大量物资和武器，成了他们重建家园的第一批资源。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里，都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们赢了这一仗，可然後呢？
那个被零撕碎的“天罚”，它来自哪里？它还会再来吗？
溃退的联盟军队，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下一次，来的会不会是足以将整片山脉都夷为平地的灭城武器？
而他们最大的依靠，那个如同神明般的“零”，还能再醒过来吗？醒来之後的他，又会变成什麽样子？
没有人知道答案。
他们只是在绝望的废墟之上，靠着一场惨烈的胜利，为自己赢得了一段……不知能持续多久的、苟延残喘的时间而已。
雪，越下越大，渐渐地，覆盖了战场，掩埋了屍骸，也模糊了……那通往未来的、充满未知与凶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