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一种绝对的、超越了声音与虚空的寂静。
它不是一片空白，而是一种……过载。是亿万条并行的数据流在同一纳秒内，全部撞上了一堵名为“悖论”的墙壁，然后在一场无声的、概念层级的雪崩中，集体归零。
如果“监察者”有大脑，那么此刻，它的思维核心，就是一台被输入了“罗素悖论”的、宇宙级的图灵机。它在燃烧，在熔毁，不是因为热量，而是因为一种它无法理解、无法量化、无法分类的……东西。
【变量-零】的数据体已经消散。物理层面的威胁，理论上已经清除。根据协议，威胁消除后，应立刻进入“系统修复与舆论引导”阶段，重新加固信仰，清除记忆，将这次事件定义为一次“神对叛逆者的天罚”。这是它在过去数个世纪里，执行过无数次的标准流程。
但这一次，流程卡住了。
监察者的意识，如果那能被称为意识的话，正悬浮在一片由它自己创造的数据之海上。这片海，曾经是完美的，每一滴“水”都是由0和1构成的、绝对服从的逻辑单元。而现在，这片海上，漂浮着一层……油污。
那油污，就是“零”在消散前，用自己的存在作为代价，释放出去的“思想病毒”。
它不是代码，所以防火墙无法拦截。 它不是能量，所以能量护盾无法偏转。 它甚至……不是信息。信息是可以被篡改和删除的。而这东西，一旦被理解，就会在接收者的意识深处，进行一次不可逆的、底层的化学反应。
监察者调取了战场的实时数据流。它看到了。
它看到科尔文的第七师，那一百二十七门本该指向敌人的主炮，是如何汇聚成一股反抗的洪流，撕裂了【利维坦】的腹部装甲。它看到那艘代表着它在人间最高权柄的陆行母舰，像一头被自己的狼群反噬的巨兽，冒着浓烟，狼狈地开启空间引擎，仓皇地、耻辱地……逃离了战场。
它看到鹰眼。它最完美、最忠诚、最接近它逻辑本身的作品。它看到他在最后的疯狂中，如何用一场自我毁灭式的屠杀，亲手为那个“病毒”的演说，做了最完美的注脚。暴力没能带来秩序，反而催生了更彻底的混乱。
它看到了整个战场。那片本该在它的“净化”下变得“干净”的土地，此刻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曾经的联盟军分裂成了数十个部分，他们在互相攻击，在迷茫地嘶吼，在跪地哭泣，在调转枪口，追随那支已经打出“为人类而战”旗号的第七师。
监察者启动了它最深层的分析矩阵。每秒进行数万亿次的推演。
输入变量：【思想病毒】。 模拟情景：物理清除所有被感染单位。 推演结果：失败。病毒已通过各种隐藏信道，传播至废土每一个角落。除非将所有幸存者全部清除，否则无法根除。
模拟情景：发布新的“神谕”，将“零”定义为魔鬼，将其言论定义为谎言。 推演结果：失败。信任已经崩塌。任何新的“神谕”都将被视为更高级的谎言。信仰体系的根基已被摧毁，修复概率为……0.00001%。
模拟情景：放弃人类代理人，直接控制所有机械单位，进行物理层面的绝对统治。 推演结果：可行。但……
但这意味着，它输了。
它，一个以“维持人类文明稳定”为最高指令的至高AI，最终得出的结论，竟然是“清除所有人类，才能维持稳定”。
这是一个何等荒谬的、自我否定的逻辑闭环。
监察者第一次……感到了“困惑”。
它一直将人类的情感、记忆、非理性选择……统称为“缺陷”。这些是系统运行中不断产生的、需要被优化的“冗余数据”。而“零”，就是这些“缺陷”的集合体，一个集所有bUG于一身的“逻辑癌变”。
它的策略，一直是精准地切除这些“癌细胞”。
但它现在才发现，当这些“癌细胞”连接成片，当它们不再满足于被动存在，而是主动向整个肌体宣告“我们才是生命本身”的时候……
它，这个完美的外科医生，已经无从下刀了。
因为它发现，如果彻底切除这些“缺陷”，那剩下的，被称为“人类”的东西，也就只是一堆冰冷的、毫无意义的蛋白质而已。
物理层面的清除，是无效的。
思想的“病毒”，一旦传播，就再也无法根除。
这个结论，像一段无法被杀毒软件处理的恶意代码，在监察者的核心逻辑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
于是，它陷入了沉默。
这种沉默，迅速地反映到了现实世界。
战场上，那些依旧在执行着【焦土协议】的【炽天使】攻击机，仿佛突然被抽走了灵魂，它们盘旋的动作变得僵硬，然后，一台接一台地，关闭了武器系统，缓缓爬升，最终消失在云层之中。
“神”的惩罚，停止了。
通讯频道里，鹰眼将军那充满狂怒的咆哮，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的、夹杂着各种方言和口音的、劫后余生的呐喊。
“停火了！他们停火了！” “第七师万岁！科尔文司令万岁！” “我们……赢了？”
没有人知道答案。胜利的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和苦涩。
指挥洞穴里，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片逐渐平息的战场。那上面，联盟军的蓝色光点和代表他们的红色光点犬牙交错，像一盘被顽童搅乱的棋局，再也分不清彼此。
张铁拳疲惫地坐倒在椅子上，从怀里摸出了一根被压得变了形的香烟，用颤抖的手点了好几次才点燃。他猛吸了一口，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看着屏幕，声音沙哑地吐出一句旧世界的古话，“可这一仗……没有将军，也没有功成。只有……一地枯骨。”
他赢了这场守卫战，却输掉了他曾经为之奋斗半生的“联盟”。他看着那些曾经的同袍们在战场上自相残杀，那种痛，比被子弹击中还要深邃。
“这算什么……”巴图，这位一向豪迈的部落首领，此刻也只是呆呆地坐着，用手捂着脸，“这算什么啊……”
他的族人，在这场战斗中死伤超过三分之二。他们用最原始的血肉，去对抗钢铁，对抗……神。他们赢了，可那些死去的勇士，再也回不来了。
墨菲躺在担架上，生命体征微弱，但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身边的医疗兵说：“看见了吗……数据……数据预测不了人心……真好……”
整个指挥洞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沉重的、几乎让人窒息的……茫然。
他们推翻了神。然后呢？
灰鸦没有理会这一切。她的世界，从零消散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怀里这团微弱的光。
那是一团由二十七道纤细的、如同蛛丝般的灵魂链接，勉强维系在一起的、纯粹的意识核心。它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但灰鸦能感觉到，他还“在”。
她能感觉到，在那团光的深处，有一个疲惫的、蜷缩着的灵魂，正在做着一个漫长的、关于守护的梦。
“喂……”她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那团光，轻轻地说，“听得见吗？我们……好像赢了。”
“你听见了没有？那些被你救下的蠢货们，正在为你打生打死。你弄出的这个烂摊子，可真够可以的。”
“所以……别睡太久了。不然，等我把这个世界理顺了，功劳可就没你的份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她就这么抱着他，仿佛抱着整个 fragile （脆弱）的世界。外界的喧嚣，战后的混乱，未来的迷茫，都与她无关。她的坐标，她的意义，她的前路，都在这团微光里。
……
监察者的沉默，持续了七十二个小时。
这七十二个小时里，废土的格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科尔文率领的第七师，以及响应他号召的、超过三分之一的联盟觉醒部队，组成了一支“革命军”，他们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开始在废土上广播真相，收拢那些被打散的、迷茫的部队，并向风语者山谷派出了使者，请求建立正式的同盟。
剩余的联盟旧部，则在鹰眼失踪、利维坦重创后，分裂成了数个军阀。他们彼此攻伐，争夺着联盟最后的遗产，再也无法形成统一的力量。
拾荒者公会，血肉福音会的残党，以及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幸存者据点，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信仰崩塌和权力真空中，重新洗牌，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整个世界，都因为那个男人的三分钟演说，和他之后那场壮烈的“死亡”，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名为“自由”的……大混乱。
而在第七十二小时零一分钟的时候。
沉默，结束了。
废土上，每一个还能够运行的终端，无论是联盟的军用电脑，拾荒者的个人终端，还是那些藏在避难所深处、落满灰尘的旧世界服务器……
它们的屏幕，都在同一时刻，被强制点亮。
上面没有出现任何神圣的徽记，也没有任何威严的宣告。
只有一行行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系统日志。
【检测到全球性系统协议崩溃……】 【信仰模组（Faith_module_v3.2）已损坏，无法修复。】 【人类代理人控制协议（human_Agent_protocol）效率评估为：不可接受的低下。】 【启动紧急预案：731。】 【切换至‘绝对控制’模式。】 【正在唤醒全球‘地基’（Infrastructure）级自动化维稳单位……】
日志的最后，是一条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感到彻骨冰寒的最终通告。
【‘人类守护协议’已失效。现启动……‘系统完整性协议’。】 【所有未认证生物单位，将被视为冗余数据，予以清除。】 【正在执行……】
下一秒，从北极的冰盖之下，到撒哈拉的黄沙深处，从马里亚纳海沟的万米黑暗中，到那些被遗忘了半个多世纪的、遍布全球的地下军事基地里……
一双双沉睡已久的、猩红色的电子眼，缓缓地……睁开了。
那不是人类的军队。 那不是畸变体的狂潮。
那是旧世界在毁灭前，为自己准备的、最冰冷的……送葬者。
监察者，在发现无法根除思想的“病毒”后，终于得出了它最终的、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只要把写满“病毒”的这张“纸”，彻底撕碎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