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原的夜，风格外凛冽，裹挟着砂石，拍打在断刃崖粗粝的石壁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璎珞指间捻着那枚边缘已染上暗金纹路的菱花镜碎片，对着跳跃的烛火，试图看清镜面深处那一点微弱如星子的、属于镜影世界的光。然而，那光点倏忽明灭，如同风中残烛，总在她即将捕捉的瞬间，隐入无边黑暗。
心口传来熟悉的、细微的抽痛，是血脉相连的感应，亦是青木姐姐消散前留下的、无声的催促。
“姐姐……再等等我……”她低声呢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叩叩——”敲门声轻响。
璎珞迅速将镜片收回袖中，敛去眸中情绪：“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萧煜。他换了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墨发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少了几分在京时的赫赫官威，却多了几分属于边塞军旅的利落与煞气。只是那眉宇间凝着的沉重，比屋外的夜色更浓。
“石悍刚收到飞鸽传书，”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北狄左贤王亲率五万铁骑，已陈兵落雁关外五十里。关内守将……是苏文瀚的门生，已有三日未向朝廷发送例行军报。”
璎珞心头一凛。落雁关是北境门户，一旦有失，北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中原腹地。苏文瀚……他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虎谋皮？
“朝廷呢？陛下有何旨意？”她问道，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紧绷。
萧煜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旨意？皇帝如今只怕还沉浸在丧母之痛与对我这个‘逆臣’的震怒之中。苏文瀚把持朝政，边关军报怕是早已被他扣下篡改。即便皇帝知晓，无将可用，无兵可派，他又能如何？”
他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背影挺拔却透着孤峭：“更何况，在陛下眼中，我萧煜才是勾结北狄、意图不轨的祸首。他恐怕正盼着北狄与我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话语中的讥讽与心寒，让璎珞默然。这就是他们效忠的朝廷，这就是他们面对的君王。猜忌、倾轧、视将士性命与江山社稷如无物。
“你……打算怎么做？”她走到他身后，轻声问。
萧煜转过身，目光如炬，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滚着压抑的怒火与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落雁关不能丢。关后是北境三州十七县的百姓，一旦城破，便是血流成河。”
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我必须去。”
“可你现在是钦犯！无诏擅动边军，形同造反！而且苏文瀚定然在落雁关布下了陷阱等着你！”璎珞急道。她虽不通军务，但也明白其中的凶险。此去，不仅是面对北狄的铁骑，更要面对来自背后的冷箭。
“那又如何？”萧煜眼中戾气一闪，“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关破人亡？看着苏文瀚和慕容清的奸计得逞？我萧煜戍边十年，洒的热血比他们喝过的茶还多！这北境，我可以不要，但不能让给北狄蛮子，更不能毁在那帮蠹虫手里！”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戈铁马般的铿锵之力，震得璎珞心神摇曳。她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属于军人的风骨与担当，心中某处柔软被狠狠触动。
是啊，这才是他。那个在北境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靖渊侯，那个即便身陷囹圄、背负叛名，依旧心系家国百姓的萧煜。
“我跟你去。”几乎没有犹豫，她脱口而出。
萧煜一怔，断然拒绝：“不行！落雁关此刻就是龙潭虎穴，太过危险！你留在这里，石悍会保护你的安全。”
“留在这里就安全吗？”璎珞迎上他的目光，清冷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与他相似的火焰，“苏文瀚和慕容清既然能勾结北狄，难道就查不到这陨星原？我留在此地，一旦被他们发现，反而会成为掣肘你的软肋。”
她上前一步，距离他极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带着凛冽气息的体温：“况且，我的力量虽弱，但或许……关键时刻能帮上忙。那镜片……”她摸了摸袖子，“似乎对某些异常气息有所感应。”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去赴死。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压过了所有的恐惧与权衡。
萧煜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线条，可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倔强与坚持，却如同最坚硬的磐石。他想起水牢中她以血魂祭镜的决绝，想起这一路她的坚韧与沉默。
她从来就不是需要被圈养在温室里的娇花。
他沉默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有担忧，有不舍，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她全然信任与追随的悸动。
良久，他终是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的妥协，声音低沉下来：“跟紧我。任何时候，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这近乎霸道的命令，却让璎珞心中一暖。她轻轻点头：“好。”
落雁关，雄踞于两山之间的隘口，城墙高大，饱经风霜，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与诡异的寂静之中。
关内守军人心惶惶，主将赵昆（苏文瀚门生）称病不出，一切军务皆由副将代管，而副将却屡次下达收缩防线、消极避战的指令。关外，北狄大营连绵起伏，炊烟袅袅，偶尔传来战马的嘶鸣与士兵操练的呼喝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暴起噬人。
萧煜与璎珞，带着数十名精锐死士，伪装成商队，在第三日黄昏，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关内。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来到了位于关城西南角的一处不起眼的院落。这里是萧煜早年安插在落雁关的一处暗桩，负责人是一名因伤退役的老兵，名叫韩固。
韩固见到萧煜，激动得老泪纵横，便要下跪行礼，被萧煜一把扶住。
“侯爷！您……您终于来了！”韩固声音哽咽，“赵昆那狗贼，早已与北狄暗通款曲！这几日，他借着巡查之名，几次私自开关放人出去，回来的都是北狄的细作！关内的布防图，只怕早已落在了北狄人手里！”
果然如此！
萧煜眼神冰寒：“关内还有多少弟兄可信？”
韩固抹了把脸，眼中燃起希望：“侯爷旧部，散布各营的，尚有三百余人！皆是敢战敢死之士！只是……赵昆看得紧，我们轻易不敢联络。”
“三百人……够了。”萧煜沉吟片刻，迅速下达指令，“韩固，你立刻秘密联络这些弟兄，让他们做好准备，听我号令。玄七，带你的人，盯死赵昆和他的亲信，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
众人领命，迅速散去布置。
屋内只剩下萧煜与璎珞两人。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看来，他们是想里应外合，一举拿下落雁关。”璎珞轻声道，袖中的菱花镜碎片传来一阵细微的、带着阴寒气息的波动，让她很不舒服。这关内，隐藏的污秽之气，比想象中更浓。
“正好。”萧煜冷笑，眼中杀机毕露，“本侯便让他们知道，这落雁关，是谁的地盘！”
他走到桌边，摊开落雁关的布防图，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眸光锐利如鹰隼，开始重新部署。烛光将他的侧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璎珞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打扰他。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那紧抿的薄唇，微蹙的剑眉，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透着运筹帷幄的冷静与杀伐决断的霸气。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与她有着暧昧纠缠的男人，而是回归了他原本的身份——大夏的战神，北境的守护神。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他指尖的移动而跳动。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与依赖，在静默中悄然滋长。
然而，煞星已然照命。
子时刚过，关外北狄大营忽然火光冲天，鼓声雷动！紧接着，喊杀声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向着落雁关汹涌扑来！
北狄，提前发动了总攻！
几乎在同一时间，关内多处要害位置——粮仓、军械库、乃至城门附近，同时燃起大火，喊杀声与兵刃碰撞声四起！赵昆果然发动了叛乱！
“来了！”萧煜猛地站起身，抓起手边的长剑，玄色身影如同一道闪电，疾冲出门！
“保护好自己！”他回头，深深看了璎珞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关切，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嘱托。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已融入门外的混乱与火光之中。
璎珞握紧袖中的镜片，强迫自己冷静。她不能慌，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她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向外观望。
只见关内已乱成一团，叛军与忠于萧煜的士兵绞杀在一起，火光映照着无数狰狞的面孔和飞溅的鲜血。而关外，北狄士兵如同蚂蚁般，架着云梯，疯狂地冲击着城墙！
萧煜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剑法凌厉，身法如鬼魅，所过之处，叛军如同割草般倒下。他目标明确，直扑城墙方向，试图稳住守军的阵脚。
然而，叛军显然早有准备，人数众多，且不断有隐藏的北狄高手加入战团，死死缠住萧煜和他身边的亲卫。
就在这时，璎珞袖中的菱花镜碎片猛地一阵剧烈灼烫！一股极其阴邪、冰冷的气息，如同毒蛇出洞，自混乱战场的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锁定了正在奋力厮杀的萧煜！
是黑蛊部的巫师！他们混在叛军之中！
“小心！”璎珞失声惊呼！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一道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如牛毛的幽蓝色光芒，如同鬼火般，自暗处激射而出，直取萧煜后心！
那光芒带着浓烈的诅咒与死寂气息，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萧煜正被数名叛军高手围攻，察觉背后恶风袭来，想要闪避已是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璎珞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将全身那微弱的生机之力，连同对镜片的所有感应，疯狂催动！
“嗡——！”
她袖中的菱花镜碎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却坚定的乳白色光华！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净化一切的悲悯力量，瞬间扩散开来，如同一面无形的盾牌，堪堪挡在了萧煜身后！
“嗤——！”
幽蓝色的诅咒光芒撞在乳白色光晕上，发出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般的声响，瞬间消散于无形！
而施展诅咒的那名隐藏在阴影中的北狄巫师，则仿佛遭受重击，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眼中满是惊骇！
萧煜虽未回头，但身后那突如其来的能量波动与危机的解除，让他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心头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胸腔！是璎珞！她又一次……
然而，战场不容分神。就在他因这瞬间的变故而微微滞涩的刹那，一名叛军将领瞅准机会，手中长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向他的头颅！
这一刀，凝聚了那叛将毕生功力，狠辣刁钻，角度极其致命！
萧煜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便要血溅当场！
“不——！”窗内的璎珞，看得目眦欲裂，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异变再生！
萧煜眼底猛地爆射出一股狠绝之色！他竟不闪不避，任由那长刀劈向自己，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如同毒龙出洞，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后发先至，直接刺穿了那名叛将的咽喉！
“噗——！”
长刀砍在萧煜的左肩胛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身子！而他手中的剑，却已精准地收割了敌人的性命！
以伤换命！
“侯爷！”
“保护侯爷！”
周围的亲卫见状，眼睛都红了，如同疯虎般扑上来，将萧煜护在中间，与涌上来的叛军死战。
萧煜踉跄一步，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左肩传来钻心的剧痛，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浸透了衣衫。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猛地回头，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落在了那扇亮着微弱烛光的窗户上，落在了那个倚窗而立、脸色惨白如雪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
隔着刀光剑影，隔着血与火，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紧紧交缠。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恐、担忧与未褪的泪光。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狠戾、疲惫，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劫后余生的悸动与某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确认。
他朝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意思很清楚——我没事。别怕。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撕下衣摆，胡乱将肩上的伤口一缠，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剑，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响彻整个城墙：
“众将士听令！随我——杀敌！”
“杀——！”
残存的守军与萧煜的死士，被他这浴血奋战的姿态彻底点燃了血性，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敌人反扑而去！
战局，在这一刻，因他一人的悍勇与牺牲，出现了逆转的契机！
璎珞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浑身脱力。方才那一下，几乎抽空了她所有的力量。心口因过度催动镜片而传来阵阵绞痛，袖中的镜片也温度骤降，变得一片冰凉。
但她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在千军万马中、浴血搏杀的玄色身影。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夜的血火与生死之间，彻底地改变了。
那不再是简单的利用、合作或是报恩。
那是一种熔铸于血火、淬炼于生死的……羁绊。
如同他为守护这关隘百姓而铸就的玄甲，坚不可摧。
也如同她袖中那枚与他血脉隐隐共鸣的镜片，再也无法分割。
煞星照命，情铸玄甲。
这北境的风，注定要将他们的命运，彻底吹向不可预知的深渊，抑或是……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