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在村委会听着苏苏姐电话那头传来的、关于《不朽》在红星试听室引发的“核爆”描述，小脸上努力绷着“基操勿六”的淡定，但嘴角已经快咧到耳后根了。
电话那头，苏苏的声音带着激动过后的微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继续描绘着那个下午。
陈静被张卫宁点出戏曲功底不足，虽然脸上火辣辣的，只能尴尬地点头。确实啊，那几嗓子纯粹是临时抱佛脚，在温陵城老刘她爷爷那儿突击学的，糊弄糊弄外行还行，在这些老炮儿耳朵里，可不就露怯了嘛。她赶紧示意黄文文，声音带着点强装的镇定和压抑不住的激动：“各位老哥，还有最后一首，也是我们这张专辑的主打歌——《不朽》！”
试听室里，刚刚经历了《霸王别姬》的余韵，气氛还带着点沉重的回响。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后——
“铛——！！！”
一声沉重到仿佛能把地板砸出个窟窿的鼓点，如同九天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悍然炸响，紧接着，是带着锯齿般粗糙质感的电吉他riff，蛮横、霸道、带着一股子摧毁旧世界又重建新秩序的狂暴力量，如同钢铁洪流般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
“当世界沉入 冰冷的深海，
规则被改写 秩序在崩坏！”
陈野填写的、充满战意与不屈的歌词，被陈静以一种特有的、极具辨别度的嗓音嘶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高温，狠狠烫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上。
窦唯的身体猛地前倾，一直懒散靠在沙发里的他，此刻像一张拉满的弓，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紧了沙发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紧闭着嘴，下颌线绷得像块钢板，帽檐下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锁定了轰鸣的音箱，仿佛要穿透那层金属网，看清里面囚禁着的、发出如此狂暴嘶吼的灵魂！
许巍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他不再是安静的聆听者，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那狂暴的节奏微微晃动，眼中燃烧着久违的、如同看到摇滚最初、最原始生命力的狂热火焰！
“任它万千重压 迎面袭来
我以热血 逆流而上 挥出这一拳
就算星辰 都熄灭！都坠亡
我的名字 也绝不！被埋葬！”
副歌如同海啸般一波波冲击，那“哦！哦！哦！哦！”的呐喊，整齐划一，如同远古部落的战鼓，带着原始的、野性的力量，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敲得人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
陈健添直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张着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忘了说话！
张卫宁忘了去扶他那再次滑落的眼镜，镜片上都蒙上了一层雾气，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
角落里几个原本还带着点审视意味的乐手，此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当最后一声撕裂长空般的吉他啸叫，与如同巨人擂动大地般的终章鼓点同时落下，狂暴的音浪戛然而止。
试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音响发出细微的、如同耳鸣般的电流“嗡嗡”声，证明着刚才那场“风暴”的真实性。
几秒钟后。
“啪！啪！啪！”
缓慢而有力的鼓掌声响起，打破了沉寂。
是窦唯。他站了起来，帽檐下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震撼和激动。他径直走到还有些懵的陈静面前，没有多余的寒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
“这张专辑，什么时候发？”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句话在京城摇滚圈，重逾千斤，“这个念一，我想见见。” 能写出这种歌的人，值得见一面。
许巍也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潮红，他重重拍了拍陈静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小静啊，这张专辑…成了，它能把现在这滩死水一样的圈子，彻底炸翻天！摇滚…还没死透！”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久违的光。
张卫宁终于回过神，一把摘下眼镜，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兴奋：“史诗！这他妈是坐了一趟史诗级的情绪过山车，从市井烟火到阴曹地府，再到人间温情，最后杀上不朽的战场！这张专辑，是声浪炸弹，是核武器，红星必须拿下，必须做到最好！” 他猛地转向还在“石化”状态的陈健添，“老陈，你他妈说句话！”
陈健添这才如梦初醒，狠狠抹了把脸，似乎想把那满身的鸡皮疙瘩搓掉，随即爆发出洪亮的、带着点狂放的笑声：“哈哈哈，他妈的，老子多少年没听歌听得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了，值了！小柯，陈静，黄文文，还有你们几个丫头。”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这专辑，红星接了，砸锅卖铁也给你们做到最好，我现在就想知道，这玩意儿扔出去，能把那些天天指手画脚、嫌这嫌那的玩意儿炸成什么样？想想就他妈痛快！”
电话这头，陈野听着苏苏姐绘声绘色地描述试听室那场由《不朽》引爆的“核爆”现场，以及大佬们近乎顶礼膜拜的反应，小脸上露出了老怀大慰且极度嘚瑟的笑容，仿佛在说：看吧，我就知道。这可是来自未来的二三十年的精华，以陈野的狗脑子，能被他记得住的哪个不是特别抗打的作品。
“你是不知道啊，小人参精，”苏苏的声音带着点后怕和哭笑不得，“窦仙儿和陈健添都说这专辑对鼓手的要求高到离谱，尤其是情绪的把控和力量的收放，文文天天被那几个请来的、玩了几十年鼓的老炮儿训得跟孙子似的。好几次练完回宿舍，眼眶都是红的！超——搞笑的！”
“静静更惨，”苏苏继续吐槽，“张卫宁总监说话算话，真给她找了个国宝级的戏曲大家。天天关小黑屋里练嗓子、练身段、练眼神，那要求严的，啧啧，静静说她做梦都在唱《囍》。姜姜也不好受，天天泡在录音室里，跟那些密密麻麻的声轨死磕，研究和声、研究音色叠加，昨天累得连澡都没洗，回来倒头就睡，跟只小死猪似的。”
陈野听着，忍不住腹诽：苏苏姐，你光顾着说别人，你自己呢？看你那懒洋洋的声调，估计也累得够呛吧？ 他赶紧叮嘱了几句“姐姐们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之类的老干部关怀，
“行啦行啦，知道你们忙啦”陈野最后对着话筒，小大人似的嘱咐，“苏苏姐，告诉静姐她们，好好练，等你们凯旋归来，我请你们吃…呃…钵钵鸡管够。” 挂了电话，陈野美滋滋地把信塞书包里，哼着不成调的“哦歪~哦哦歪~”，蹦跶着往家走。感觉这1996年的开头，好像还不赖嘛。
然而，苏苏在电话里确实是“报喜不报忧”了。真正让几个姑娘最近有点蔫头耷脑的，是那些光鲜舞台背后的现实冷水。
之前小柯师兄拿着歌词去报备，直接被打了回来。只回复了审查意见，不予通过。张卫宁觉得蹊跷，亲自跑了一趟，结果还是没通过，只得到个含糊其辞的回复：“有领导觉得某些部分歌词过于尖锐\/出格，不符合当前宣传导向，有引导不良风气之嫌。” 眼看要黄，苏苏无奈，只得搬出了自家那位在粤省当书记的老爸苏文卿。苏书记一个电话打到相关部门，才算是“特事特办”地过了关。这事儿让几个姑娘后怕不已，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上面”的无形压力。
然后还有一些之前她们之前从来没意识到的事情，比如专辑的分成比例与商业模式，残酷的现实狠狠打击了几个姑娘的积极性。
其实是小柯有些后悔没提前先试听一下歌曲，再给几个红星领导层引荐。小柯觉得以这张专辑的实力，完全可以将中国的摇滚或者那几首独特的民乐结合歌曲冲击世界乐坛，杀向全世界，如果只在国内发布太过可惜了。
前几天小柯想来来去，还是觉得怕她们吃亏，单独找了她们四个隐晦的谈了一次，先是又称赞了一次这张《声焰图》专辑的厉害，然后问她们有没有考虑到香港发行这张专辑，他掰着手指头给姑娘们算账：现在国内主流就是卖磁带。一盒零售价10块的正版磁带，出版社先切走2块（20%），剩下的8块里，一级批发商拿走1块6（20%），零售商拿走2块4（24%），最后落到红星厂牌手里的，只有4块钱。这4块钱里，还得扣掉录音、制作、宣传等等一大堆成本，最后才是艺人的分成。像许巍的新人合同，分成也就5%左右。
小柯似乎看到几个姑娘茫然的眼神，于是耐着性子给她们解惑，
“郑钧94年那张《赤裸裸》，正版卖了50万盒，算他10块一盒，总收益500万。红星分了200万左右，扣掉七七八八的成本，最后剩100来万，郑钧分了大概20多万。”
小柯看着几个姑娘，“你们这张专辑，以红星的实力和念一老师的名头，国内卖个100万盒不是问题。按这个算法，你们最后能分到的……嗯，你们自己算算。”
“还有一点是，”小柯语重心长，带着点无奈，“你们没签在红星，这事儿就更复杂，我也不知道陈老大到时候怎么给你们分成。”
这时候姜姜掰着指头算的时候，才奇怪的问了下小柯师兄“我们不是还可以拍成像张学友那样的mv嘛，直接杀向港台和海外，Vcd和cd专辑更值钱的呀。”
小柯有点无语的看着这傻孩子，忍不住还是提醒，“制作mV的成本你们知道是多少吗，而且红星在Vcd和cd专辑的制作水平跟港台差距很大，这里面弯弯绕绕多的是，还有想卖到港台，甚至海外？那就不是红星一家说了算的了。那边渠道、政策、盗版… 麻烦得很。”
小柯不好说的太明白，毕竟他是红星的人，也只能这样悄咪咪的提醒她们。潜台词就是：在国内跟红星合作，以红星在国内的情况，稳赚名声，也能挣一点钱；至于走向世界，红星没那个实力，理想很丰满，现实可能很骨感，投入产出比极低。希望几个姑娘为了这张专辑去找更有实力的来运营发行专辑。
小柯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把几个刚被大佬们夸得热血沸腾的姑娘浇了个透心凉。之前她们只想着把歌唱好，把专辑做出来，完全没想过后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和现实考量。
这天晚上，自从白天苏苏和陈野通完电话后，苏苏心情一直都还是低落状态，四个姑娘挤在宿舍的小床上，把“专辑前途”这个沉重话题又翻了出来。
“红星是咱们自己找上门的，现在专辑都开始录了，要是因为钱少说不发了……以后还怎么在京城混啊？”姜姜抱着膝盖，愁眉苦脸。
“可小柯师兄说的也是实话啊，”苏苏懒洋洋地靠在枕头上，声音闷闷的，“卖100万盒，听着吓人，分到咱们手里可能也就……唉，还不够静静买几把好吉他的呢。” 想想就肉疼！
“那难道就这样算了？”黄文文有点不甘心，“念一的歌这么好，就应该让全世界都听到。”
陈静叹了口气：“好听是好听，可现实是骨感的啊姐妹们。咱们几个小白兔，掉进这狼窝一样的商业圈，感觉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可要是真按小柯说的红星只在国内发磁带… 这十二首“核弹级”的好歌，就明珠暗投了，对不起小野的心血，也对不起我们成为传奇女子乐队的野心啊”
气氛一时有些低落。最后还是机灵鬼姜姜一拍大腿：““哎，咱们在这儿瞎愁什么？笨死了。文文，苏苏，你们家里不是有‘高人’吗？打个电话问问叔叔阿，他们见多识广，说不定有主意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第二天一早，苏苏就拨通了她老爸，粤省书记苏文卿办公室的电话。
苏书记刚开完一个会，接到女儿电话有点意外，但声音里透着高兴：“闺女？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勤快给老爸打电话？”
苏苏有点不好意思，知道自家老爸精得很，瞒不过，干脆开门见山：“爸，上次多亏您帮忙专辑审核才过了。现在专辑正在录着呢，就是现在发现新的问题了，红星这边基本是发磁带和录像带，就国内卖。我们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卖到港台或者海外去呀？” 她把想开拓港台和海外市场遇到的阻碍简单说了一下。
电话那头的苏文卿沉默了几秒，明显是愣了一下，随即乐了：“哟呵，我闺女这志向不小啊，都琢磨着冲出亚洲了？” 他之前以为闺女就是玩票性质，没想到还认真规划起国际市场了，心里还挺欣慰，“行。这事儿爸还真不太懂，文化口那边我熟。等晚点我忙完手头的事，帮你问问文化部的朋友。”
挂了电话，苏苏心里还是没底。
黄文文也拨通了自家老爸，外贸大佬黄忠明的电话。
黄爸爸听完女儿的诉求，思考了一下，给出了更实际也更“扎心”的分析：黄忠明显然比苏文卿更了解行业水深，听完女儿的诉求，沉吟片刻，开始给自家傻闺女泼“清醒剂”：
“文文啊，老爸跟你交个底。” 黄忠明的声音沉稳，“首先，国内现在和港台关系还是比较敏感的，尤其是现在主管这块的文化部长，他年轻时经历过一些特殊时期的事情，对文化内容的审核卡得非常严格，你们之前歌词被卡就是例子，生怕出一点‘政治不正确’的纰漏。你们那专辑里又是摇滚又是民俗又是闽南语的，能过审已经是烧高香了，想大规模往港台推？政策风险太大，基本没戏。”
“至于港台那边的情况，”黄爸继续分析，“你们红星之前不是想推郑钧过去吗？听说效果很差，水土不服。那边的市场、渠道、听众口味都跟内地不一样。你可以回头直接找你们那个制作总监张卫宁了解了解，他门儿清。至于海外？特别是东南亚，盗版比国内还猖獗十倍，你们费劲巴拉打通渠道，搞不好最后满大街都是五块钱一盒的盗版磁带，正版根本卖不动，算算卖一盒正版磁带，最后分到你们乐队手里的钱，可能还要倒贴，最后基本全给盗版商做了嫁衣，钱都打水漂！”
黄文文听得心都凉了半截：“啊…这么惨啊？”
电话那头，黄忠明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傻闺女…”
“呃？爸你叫我啥？” 黄文文一愣。
“听爸说，” 黄忠明声音温和下来，“其实前几天，我和你苏伯伯聊过你们乐队的事。我们做父母的，虽然一开始不太理解你们玩摇滚，但看你们这么投入，这么开心，也就由着你们了。我们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希望你们平安快乐吗？”
“这次你们想发专辑，还做到这一步，我们挺欣慰的。但是，” 他话锋一转，“非得追求什么走向全世界吗？是想像那些大明星一样，为了名气和挣钱，长期在各地奔波劳碌，应酬不断… 那样的生活，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你们现在这样，有自己喜欢的事，有几个知心朋友一起疯一起闹，偶尔登台唱唱歌，不是挺好的吗？有热情，有作品，有朋友，就挺好。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也别被‘走向世界’这种虚名给架上去下不来。名利场是个大染缸，老爸是怕你们陷进去，丢了现在的快乐和纯粹啊。”
黄文文握着话筒，久久无言。老爸的话像一把温柔的小锤子，敲碎了她和姐妹们之前被“百万销量”“走向世界”这些宏大目标冲昏的头脑，露出了底下更真实、也更让人迷茫的问题：我们到底想要什么？
挂了电话，黄文文把父亲的分析和那番肺腑之言，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陈静、姜姜和苏苏听。
小屋里一片沉默。姑娘们脸上的兴奋和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惆怅的沉思。黄爸爸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们未曾细想的未来图景。
“黄叔叔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姜姜咬着筷子，小声说。
“可是……小野的歌那么好……”陈静还是有些不甘心。
“难道我们费这么大劲做的专辑，就只在国内卖卖磁带？”苏苏也有点蔫。
“开心最重要？可怎么才算开心呢？”黄文文自己也很迷茫。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碗里的饭都不香了。梦想撞上现实，还掺和了长辈的关爱，这感觉……真是五味杂陈。
最后还是姜姜打破了沉默，提议道：“要不……下午回京城大学找我妈妈聊聊？说不定能给我们点不一样的建议？”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但也像抓住了一根新的稻草
几个姑娘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前路迷茫，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多问问“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