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二年(1584)四月二十八日,黎明前的黑暗尚未褪去,广西梧州府藤县白马圩的袁家宅院中却已灯火通明。产房内,一声格外响亮的婴啼划破寂静,接生婆喜形于色地捧出新生儿。等候在外的祖父袁大鹏急忙上前,只见这婴儿双目炯炯,在烛光下竟似有精光流转。
奇哉!袁大鹏轻抚孙儿额间,此子眉宇开阔,印堂发光,哭声洪亮中正,绝非池中之物。他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儿子袁子朋说道:我观天象,紫微星今夜格外明亮。此儿生于国运转折之时,当以为名,取崇尚光明之意;表字,望其守持本真,不忘根本。
藤县地处西江要冲,是商旅往来要道。小崇焕在江涛声中成长,七岁开蒙那日,便能将《千字文》倒背如流。塾师袁玉佩大为惊异,特意为他开讲《史记》。当讲到卫青、霍去病远征漠北时,小崇焕忽然举手发问:先生,卫大将军七战七捷,为何匈奴仍能死灰复燃?
满堂寂静。袁玉佩怔了半晌,这问题直指边防根本,便是成年学子也难有此见地。他整理衣冠,郑重答道:汉武之世,虽猛将如云,然穷兵黩武,不修内政,故虽胜而国疲。用兵之道,贵在持久。
这个回答在小崇焕心中埋下了种子。放学后,他独自来到西江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恰逢一队商船经过,船工们正在议论北方战事:听说鞑靼人又犯边了,宣府一带烽火连天......
要是我们大明也有霍去病那样的将军就好了。小崇焕喃喃自语。
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四岁的袁崇焕拜入当地名儒何世锦门下。何先生不仅精通经义,更对兵书战策颇有研究,在书院中特设武备斋,教授学生兵法。
这日讲授《孙子兵法》,何世锦问道:用兵之道,何者为先?
众学子纷纷作答,或言天时,或谈地利。轮到袁崇焕时,他起身肃立:学生以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昔李广治军,与士卒同甘共苦,虽未尝大胜,然匈奴畏之,士卒乐为效死。此乃为将之本。
何世锦眼中闪过惊异之色。课后,他特意留下袁崇焕,从书匣中取出一部装帧古朴的《纪效新书》。
此乃戚继光将军毕生心血。何先生神情肃穆,戚公在浙闽抗倭,创鸳鸯阵,练新军,方保东南安宁。你既有志边防,当细读此书。
袁崇焕双手接过,但见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显是先生精心研读所致。他连夜捧读,被戚继光的治军方略深深吸引。在《练将》一章,戚继光写道:为将者,必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袁崇焕在这句话旁恭楷批注:学生谨记。
万历三十四年(1606)秋,二十二岁的袁崇焕赴桂林乡试。策论题目恰为《问边防策》,他援引《纪效新书》要义,提出选将、练兵、固守、待时八字方针,主考官读之拍案叫绝,点为举人。
次年春,袁崇焕首次赴京会试。放榜之日,他名落孙山。同乡学子或痛哭流涕,或垂头丧气,唯他神色如常:功名早晚皆天定,何必戚戚?
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北上考察九边形势。出居庸关时,正值暮春,塞外风沙扑面。登上山海关城楼,但见长城如龙,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关城巍峨,锁钥辽东。他抚摸着斑驳的城墙,感慨万千:此乃天下第一关!若能在此建功立业,方不负平生所学。
在关城酒肆中,他与守关老兵攀谈。老军户王胡子呷着烧酒,叹道:如今建州女真势大,努尔哈赤统一各部,怕是要成气候了。
努尔哈赤?袁崇焕追问。
是个枭雄。王胡子压低声音,传闻他以十三副遗甲起兵,如今已控弦数万。去年在古勒山大败九部联军,辽东恐无宁日矣。
当夜,袁崇焕在客栈油灯下,将所见所闻详细记录。在笔记末尾,他挥毫写下:
男儿当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他日若得遂心愿,必使胡马不南牧!
此后数年间,他三上公车,皆不第。但每次赴京,必往山海关考察。万历四十七年(1619),三十五岁的袁崇焕终于高中进士。然而就在殿试前夕,萨尔浒惨败的消息传来:明军四路出师,三路丧败,阵亡将士四万余人。
朝野震动。殿试策论时,许多考生仍作歌功颂德之文,唯袁崇焕直指时弊:
辽东之失,不在兵不利,在朝廷不明。庙算不定,任将不专,粮饷不继,此三败之源也。若欲复辽,必先择良将、练精兵、固守要地、以待时机。
这份锋芒毕露的答卷引起争议。主考官叹道:此子见识卓绝,然过于刚直,恐非福也。最终位列三甲,授福建邵武知县。
友人替他惋惜:元素兄大才,竟屈就七品知县!
袁崇焕却笑道:知县虽小,亦是亲民之官。且闻闽地多海防,倭患未绝,正可习守御之术。
在邵武任上,他果然展现出非凡才能。某日审理一桩命案,县尉已认定是流寇作案。袁崇焕亲临现场,在草丛中发现一枚玉佩,上刻字。他不动声色,暗查本地豪强陈氏,果然在其别院搜出凶器血衣。
陈氏派人送来千两白银,附言:愿结善缘。袁崇焕当众将银两投入县库,正色道:袁某头可断,法不可屈!最终将真凶正法,百姓称颂袁青天。
他还主持修建水渠,引闽江水灌溉农田。工程最艰险处,他亲率衙役开山凿石。当地老农感慨:自宋蔡君谟后,未见如此为民之官。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取出那本已经翻烂的《纪效新书》,就着烛光研读。北方的战报如雪片般传来:开原失守、铁岭陷落、沈阳沦陷......每读一份军报,他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天启二年(1622)正月,广宁失守的消息传到邵武。袁崇焕一夜未眠,次日清晨,他做出了改变一生的决定:单骑出关,实地考察辽东形势。
临行前,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今全辽将覆,岂可安坐南疆?虽一介书生,愿效班超投笔。此去关山万里,若得马革裹还,亦无所恨!
三十八岁的袁崇焕,就这样踏上了通往辽东的征途。他不知道,在前方等待他的,将是彪炳史册的功业和千古奇冤的结局。但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男儿报国,正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