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1623)春,寒风仍劲,袁崇焕单骑出关,马蹄踏过枯草覆盖的荒野,身后是连绵起伏的燕山山脉。当他第一次站在山海关城楼上眺望东北方向,眼前是去岁广宁失陷后溃逃百姓踩出的条条荒径,是焚毁村庄残留的焦土余烬,是后金游骑不时扬起的滚滚烟尘。
“此地距山海关二百里,若不能在此筑城坚守,虏骑朝发夕至,山海关永无宁日。”袁崇焕对随行将领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他手指向远方一片荒芜之地:“宁远城,当建于此。”
众将面面相觑。监军副使低声劝道:“袁公,此地孤悬关外,去岁王化贞十三万大军尚不能守广宁,今欲于此筑城,岂非自投罗网?”
袁崇焕目光如炬:“正因孤悬,方显决心。虏骑善野战,我军长守城。无城则无险可守,有城则有机可乘。”
朝中闻讯,哗然一片。兵部诸臣纷纷上书,称宁远筑城是“徒耗国力,终资敌用”。袁崇焕不为所动,连夜绘制城防图,亲自监督烧制城砖,督工筑城。他设计的宁远城呈正方形,城墙底宽三丈,顶宽两丈四尺,高四丈,四门之上皆建箭楼,城墙四角设空心敌台,互相策应。更令人称奇的是,他特命在城墙内侧修筑藏兵洞,可容数千士兵迅速调动。
筑城期间,后金游骑不时袭扰。一日,千余骑兵突至,工地大乱。袁崇焕竟命大开城门,亲率百名火铳手列阵门前。敌军疑有埋伏,逡巡不敢进。待其退去,将士皆服其胆略。
天启四年春,宁远城巍然屹立于关外。城刚竣工,袁崇焕即上疏请饷:“城虽立,兵未练,器未备,犹空城也。”他亲自招募辽民为兵,教以火器使用之法。又遣总兵满桂、赵率教分兵收复锦州、松山、大凌河等地,在关外建立起一条完整的防线。
这条后来被称为“关宁锦防线”的军事体系,以山海关为后盾,宁远为中坚,锦州为前哨,各城之间烽火相望,互为犄角。袁崇焕更推行屯田之法,使戍卒且耕且守,既省粮饷,又固守志。
朝中仍有非议。有言官弹劾他“专恃大炮,畏敌如虎”。袁崇焕上疏直言:“虏骑野战如虎,守城如羊。我以炮守城,以城护民,以民养战,此万全之策也。”
天启六年正月,探马飞报:努尔哈赤亲率六万大军西渡辽河,直扑宁远。
宁远城中,气氛凝重。袁崇焕召集众将,刺破手指,血书誓表:“誓与宁远共存亡!”他命满桂守西门,赵率教守东门,何可纲守北门,自守最为险要的南门。
正月二十三日,后金军抵达宁远城下。旌旗蔽日,铁甲如云。努尔哈赤遣使前来劝降,声音傲慢:“我汗有言,以二十万兵攻此城,破之必矣!降则封以高爵。”
袁崇焕立于城头,大笑回道:“汝主自称二十万,实则不过六万。宁远城小,然义大。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不必多言!”
使者退去不久,后金军开始攻城。先是数千步兵推楯车、扛云梯,蜂拥而至。城上明军箭如雨下,滚木礌石齐发。战至午后,后金军尸横遍野,城池岿然不动。
次日,努尔哈赤改换战术,以“铁头子”兵为前锋。这些重甲步兵手持厚盾,肩扛土袋,欲填平护城河。袁崇焕急令炮手准备。
葡萄牙教官公沙·得·西劳亲自调整红夷大炮角度,对袁崇焕道:“将军,此炮可发八里,然近则威力更巨。”
袁崇焕摇头:“待其逼近再发。”
当“铁头子”兵进至距城一里处,袁崇焕猛挥令旗:“放!”
轰然巨响,炮弹呼啸而出,落地处人仰马翻。然而后金军纪律严明,前排倒下,后排立即补上,步步紧逼。
战至第三日,努尔哈赤亲临前线,在距城三里处架起黄龙大帐,坐镇指挥。后金军攻势更猛,已有数处城墙被撞车击破缺口,明军拼死堵防。
袁崇焕见状,亲登炮台,对炮手道:“擒贼先擒王。”他目测距离,亲自调整一门红夷大炮角度,计算药量。
“此去三里,能中否?”他问。
炮手犹豫:“距离太远,恐难命中。”
袁崇焕凝神静气,细观风向,又微调炮口:“宁可试而失,不可失而不试。”
炮声震天,浓烟弥漫。众人屏息凝望,只见那发炮弹划过天际,不偏不倚,正中黄龙大帐!
后金军中顿时大乱。黄龙帐坍塌,亲兵四处奔逃,号角声急促响起,攻势戛然而止。
明军欢呼雷动。袁崇焕却下令:“全军戒备,谨防敌军报复。”
果然,不久后金军再次发动猛攻,显然是为努尔哈赤复仇。明军拼死抵抗,战况惨烈。满桂身中三箭,仍挥刀督战;赵率教被火器灼伤,坚持不退。
黄昏时分,探子来报:后金军正在拔营!
原来那发炮弹不仅击毁黄龙帐,飞溅的木片铁钉更重伤了努尔哈赤。这位统一女真、建立后金的“覆育列国英明汗”,胸腹多处受伤,流血不止,被迫下令退兵。
宁远城头,明军望着缓缓退去的敌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袁崇焕却独自走下城楼,在残破的城墙边俯身抓起一把浸满鲜血的泥土,默然无语。
消息传到北京,举朝欢庆。自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以来,明军屡战屡败,丧师失地,朝野上下闻“虏”色变。宁远之捷,是明金交战以来的第一次重大胜利。
天启帝下诏嘉奖:“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擢升袁崇焕为右佥都御史、辽东巡抚,赐银币世荫。
然而捷报背后,袁崇焕心知肚明。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宁远一捷,实赖天威,侥幸成功。然虏势未衰,我力已疲,来日方长,忧心如焚。”
果然,退兵途中,后金军攻陷觉华岛,屠戮明军水师及民众万余,焚毁粮草八万余石。这个消息传到宁远时,袁崇焕闭门三日,出来后对诸将道:“此我之过也。若分兵守岛,何至于此?”
宁远城守备问道:“巡抚大人,如今我们是该庆功,还是该致哀?”
袁崇焕远眺苍茫关山,缓缓道:“胜不足喜,败不足悲。今日之胜,他日或为败之始;今日之败,他日或为胜之基。唯有持重前行,方不负将士鲜血。”
关外风起,卷起战火后的余烬,如雪纷飞。宁远城上,“袁”字大旗猎猎作响,城头红夷大炮的炮口仍指向远方,仿佛在默默诉说着:这不过是一场更漫长、更残酷的战争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