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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青瓦村的上空。风卷着纸钱灰在巷口打旋,混着谁家飘来的哭嚎声,把秋末的寒意钻缝儿似的送进人骨头缝里。

我握着奶奶枯瘦的手站在堂屋门槛边时,眼角的余光正瞥见西墙根那棵老槐树。树杈间还挂着半条磨得发亮的麻绳,绳结处沾着暗褐色的渍痕,像块凝固的血痂——那是两个时辰前,村里人把老支书放下来时,谁也没敢碰的东西。

“小远,扶奶躺下。”三叔公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背着手站在槐树下,脊梁比往日弯得更厉害,“天凉,别让你奶受了风。”

我喉咙发紧,应不出声。方才在树下抬老支书的时候,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半睁着,舌头微微吐出来,脖颈上的勒痕紫得发黑,一圈圈陷进松弛的皮肉里,像有人拿粗麻绳在他脖子上打了个死结,又狠命勒了三圈。那形状我太熟悉了——前几天夜里,我在那面落满灰尘的穿衣镜里,清清楚楚看到过那圈印子,就在那个红衣女人的脖子上,一模一样。

“吱呀”一声,堂屋的木门被风推开条缝,带进股烧纸的味道。奶奶躺在里屋的土炕上,呼吸已经弱得像根游丝,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只有眼皮偶尔颤一下,露出眼白上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王婶跪在炕边,围裙上还沾着灶膛里的黑灰,一见我进来就“哇”地哭出声,手在半空乱挥,却不敢碰奶奶。

“小远,你可算回来了!”她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黄大仙刚托梦给我,说得明明白白——子时前不接堂单,就让你奶奶当替身!那东西要勾她的魂走,到时候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喽!”

我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堂单?又是那东西。前几天老支书还拄着拐杖来我家,唾沫星子横飞地骂,说这村里邪门得很,先是李寡妇家的鸡一夜之间全死在鸡笼里,脖子都被拧断了;又是张木匠的儿子在河边洗澡,被什么东西拖进水里,捞上来时肚子鼓得像个皮球,手里却死死攥着半片红布。当时老支书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得邦邦响,说这都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想借“堂单”骗钱,还说要带头去砸了村东头那间供奉黄大仙的小庙。

可现在,说这话的人,就吊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上。

“啥是堂单?”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明明问过奶奶好几次,可每次她都把脸扭向墙,用被子蒙住头,像怕什么东西顺着声音钻进耳朵里。

王婶抹了把眼泪,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炕角那只落满蛛网的木箱:“就是接仙位啊!那东西……那东西要在咱村立堂口,得找个有福气的人家供奉着。之前李寡妇家不肯,她家鸡就死光了;张木匠家骂了句脏话,儿子就没了……现在轮到你家了,它看上林家的血脉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我耳边,热气喷在我耳廓上,却带着股冰碴子似的寒意:“老支书口袋里那半张纸,你看见了吧?‘它要林家血脉’——这不明摆着吗?你奶奶是林家最后一个老人了,它就是冲她来的!”

我猛地回头,撞进三叔公的眼睛里。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正站在门框边,手里那根用了几十年的烟袋杆被他捏得变了形。他烟锅里的火早灭了,却还在不停地吸,腮帮子陷下去,像个漏了气的皮囊。

“三叔公,”我哑着嗓子问,“老支书口袋里的纸……真是那么写的?”

三叔公喉结动了动,好半天才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张草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扯断的,上面的字迹被血浸透了,黑乎乎一团,只能勉强认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它要林家血脉”。那血已经干了,硬邦邦地粘在纸上,摸上去像层薄痂。

“发现的时候,这纸就揣在他贴身的口袋里。”三叔公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他指甲缝里全是血,像是自己写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逼着写的。”

风又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猛地歪向一边,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起来,像个张牙舞爪的人影。我突然想起昨晚奶奶说的胡话,她抓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嘴里反复念叨着:“红衣服……别开门……它在镜子里看着呢……”

“接堂单吧,小远。”王婶又哭起来,膝盖在地上蹭着往前挪了两步,“你奶奶快不行了,再拖下去,连你都要被缠上的!你忘了你爹当年……”

“闭嘴!”我厉声打断她。爹的事是家里的禁忌,奶奶从不许人提。我只知道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走的那天也穿着件红衣服,是娘亲手给他做的新棉袄。

“咳咳……”炕上的奶奶突然咳嗽起来,声音微弱得像只快死的猫。我赶紧扑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的眼睛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珠转了半天,才定在我脸上,嘴唇翕动着,像是有话要说。

“奶,您说,我听着呢。”我把耳朵凑过去,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像是从坟里刚爬出来似的。

“镜……镜子……”奶奶的声音细得像根线,“砸……砸了它……”

镜子?是堂屋里那面老穿衣镜吗?那是奶奶的陪嫁,放在堂屋角落里几十年了,镜框上的红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木头,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花纹,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前几天我就是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那个红衣女人,她就站在我身后,惨白的脸贴着我的肩膀,脖子上缠着圈黑紫色的勒痕。

“不能砸!”王婶突然尖叫起来,脸色白得像张纸,“黄大仙说了,那镜子是通灵性的,是它看着咱村的眼睛!砸了镜子,它就要发怒了,到时候全村人都得跟着遭殃!”

“可我奶……”

“你奶是自愿的!”王婶猛地站起来,围裙上的黑灰簌簌往下掉,“她早就说过,要是有一天那东西找上门,她愿意当替身,保你平平安安的!你以为她这几天为啥不吃饭?她是在等时辰呢!”

我愣住了,转头看向奶奶。她的眼睛又闭上了,眼角却滚下一滴浑浊的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下来,滴在土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三叔公突然叹了口气,把烟袋锅往炕沿上一磕:“小远,王婶说得对。老支书走了,你奶奶要是再……这村里就没人能镇住那东西了。接堂单吧,就按老规矩来,摆上三牲,点上长明灯,让你奶奶……走得安稳些。”

“老规矩?”我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啥老规矩?接了堂单,我奶就真的要被勾走魂吗?永世不得超生?”

三叔公别过脸,不敢看我:“这都是命。林家祖上欠的债,总得有人还。”

祖上的债?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奶奶从没跟我说过祖上的事,只知道我们林家在这青瓦村住了几百年,村里一半的土地以前都是林家的。我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我太爷爷那辈是大地主,家里有良田千亩,还有几房姨太太,后来土改的时候被斗死了,死前也穿着件红衣服。

“咚——咚——”村口的老钟突然响了,沉闷的钟声在寂静的村子里回荡着,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抬头看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只有几颗星星在厚厚的云层里挣扎着,透出点微弱的光。

“是赵大爷在敲钟。”三叔公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是在报时辰,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王婶已经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从灶房里端出一盘刚杀的鸡,一只拔了毛的兔子,还有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猪肉,摆在堂屋的供桌上。又找出三盏香油灯,用火柴点上,黄色的火苗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墙上,像个舞动的妖怪。

“小远,快来磕头。”王婶把香递到我手里,“得你磕了头,这堂单才算接了。你是林家唯一的男丁,那东西认你。”

我捏着那把香,手却像被烫到似的抖个不停。香是劣质的,烧起来一股呛人的味道,熏得我眼睛发酸。供桌后面的墙上,王婶已经用红笔写好了一张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些符号,旁边写着“供奉仙家之位”几个字——这就是她说的堂单。

“奶……”我回头看向炕上的奶奶,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嘴唇已经发紫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发高烧,奶奶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找大夫,她的背那么瘦,却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踩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那时候她总说,小远是林家的根,得好好活着。

根?难道林家的根,就是用亲人的命换来的吗?

“咚——”又一声钟响传来,比刚才更沉闷,像是敲在空缸上。我突然想起奶奶刚才的话——砸了那面镜子。

我猛地转身,冲向堂屋角落。那面老穿衣镜就立在那里,镜子上落满了灰,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只能隐约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我抄起门后的扁担,双手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小远!你要干啥?”王婶尖叫着扑过来,“你疯了?你想害死全村人吗?”

“让开!”我吼道,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三叔公也冲了过来,想夺我手里的扁担,可他年纪大了,被我一甩就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那东西在镜子里!”我盯着那面镜子,眼睛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发红,“它不是要林家的血脉吗?我就在这儿!有本事冲我来!别找我奶奶!”

我举起扁担,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哐当——”

镜子应声而碎,玻璃碴子溅得满地都是,反射着油灯昏黄的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就在镜子碎掉的瞬间,我好像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王婶的,也不是三叔公的,那声音尖得像指甲划过玻璃,从镜子碎片里钻出来,钻进我的耳朵里。

紧接着,炕上的奶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喉咙里咳出来了。王婶吓得瘫坐在地上,指着奶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扔掉扁担,扑到炕边。奶奶的眼睛睁开了,虽然还是浑浊,却有了点神采。她看着我,嘴角慢慢咧开一个笑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好……好孩子……”她的声音虽然还弱,却比刚才清晰多了,“砸得好……咱林家……不欠谁的……”

就在这时,村口的老钟又响了,这次却不是沉闷的“咚咚”声,而是清脆的“当——当——”声,一下接着一下,明快而响亮,像是在宣告什么。三叔公走到门口,往村口望了一眼,突然愣住了,随即老泪纵横。

“鸡……鸡叫了……”他喃喃地说,“天快亮了……”

我看向窗外,黑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淡了些,东方的天空透出一点鱼肚白。风停了,烧纸的味道也散了,空气里有种雨后泥土的清新。

奶奶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慰我。她的呼吸虽然还弱,却平稳了许多,眼皮慢慢合上,像是睡着了。

我知道,奶奶没事了。

至于那面碎掉的镜子,还有那个红衣女人,以及老支书口袋里的半张纸,或许还有很多事没弄明白。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林家的债,不用再用血来还了。

因为我是林家的根,我要好好活着,带着奶奶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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