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已带了暑意，马车行驶在前往天顶山的官道上，帘幕随风轻扬，送来沿途草木的清新气息。
车内，沈静松语气沉稳，将近日朝中大事一一向母亲与妹妹道来：“……白鸿渐罪证确凿，北戎大营中搜出的亲笔密信，加上幽州刺史、王岱与沈山的供词，还有那些从江中侥幸生还的村民作证，河堤贪腐、疫病沉江，一桩桩一件件，皆无可辩驳。”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陛下已下旨，白鸿渐判斩立决，抄没家产，其嫡系一脉十六岁以上男丁皆处流刑，女眷没入官婢。张启元、张原铭、白瑾瑜等核心党羽，或斩或流，依罪论处。其余牵连官员，罢黜、流放、贬谪者，不下千人。”
安嘉郡主轻叹一声，捻着手中的帕子：“真是树倒猢狲散……如此结局，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只是，”沈静松微微蹙眉，“判决下达当晚，白鸿渐便在狱中撞墙自尽。严大人怀疑，白党贪墨的巨额银两与那些兵部器械去向仍未查明，恐怕……还有一批未曾暴露的私兵潜藏于某处。”
沈澄葭静静听着，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逝的景色。田野间农人正在插秧，远山如黛，一派祥和。白党覆灭，看似尘埃落定，风暴平息，可她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反而隐隐觉得，这或许只是另一场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今日之功臣，未必不是明日之罪臣。
天顶山 山色空蒙，林木葱郁，清风送爽，总算驱散了几分暑气。
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刚在半山腰的平坦处停稳，便见吏部尚书夫人与林婉儿已在一旁的凉亭内等候。林婉儿今日穿着一身娇俏的鹅黄衣裙，裙摆绣着细密的蝶恋花图案，发间簪着一支珍珠步摇，显得格外明丽。见到沈家马车，她立刻笑着迎了上来，步履轻盈。
“郡主，葭儿，你们可算到了！”她声音清脆，林婉儿拉起沈澄葭的手，扬起明媚的笑容，“这山间的空气真好，比城里清爽多了。”
安嘉郡主含笑点头，与迎上来的吏部尚书夫人互相见礼。几人寒暄间，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司农夫人带着长子儿媳和文景暄、文茵到了。文景暄今日一身月白青衫，腰间系着同色丝绦，衬得他愈发温文尔雅。他扶着母亲下车，举止从容，目光抬起时，恰与林婉儿投来的视线相遇。
林婉儿脸颊“唰”地红了，忙不迭垂下眼睑，假装整理衣袖，那慌乱的模样像是受惊的小鹿。文景暄亦是耳根泛红，拱手行礼时都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拘谨，声音都比平日低了几分：“晚辈景暄，见过郡主，见过沈小姐。”
沈澄葭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了然。看来今日这郊游采艾是假，让林婉儿与文景暄相看才是真。她记得林婉儿曾对哥哥沈静松有过朦胧的好感，每每见到兄长都会格外活泼，如今看来，上元节后，这小丫头的心思已然悄悄转了方向。本该在二月就相看的，却被黄河凌汛、幽州疫情和北戎战事这一连串的国事耽搁至今。
“人都到齐了，咱们这就上山吧？”吏部尚书夫人笑着提议，目光意有所指地在自家女儿和文景暄之间转了转。
一行人沿着蜿蜒山径缓步而上，丫鬟仆妇们跟在后面，提着食盒与采集艾草的小篮。山路两旁古木参天，投下斑驳光影，鸟鸣清脆，更显山幽。
林婉儿故意放慢脚步，凑到沈澄葭身边，挽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娇嗔与惋惜：“葭儿，看来我是没福气做你嫂子了。”她说着，悄悄瞥了一眼正与文景晖交谈的沈静松。沈静松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劲装，身姿挺拔，正认真听着文景晖说话，侧脸线条刚毅，确实如林婉儿所说，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沈澄葭轻笑，也低声道：“是我哥哥没福分，错过了婉儿这般好的姑娘。我看文家公子挺好的，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与你正相配。”
林婉儿脸上红晕更甚，如同染了胭脂，轻轻推了她一下：“你尽会打趣我！”随即又正色道，声音里带着关切，“别说我了。倒是你，葭儿，若真不想参选，也得赶紧为自己打算了。这都五月了，离九月选秀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月，再不定下来，可就来不及了。”她说着，忧心忡忡地看了好友一眼。
沈澄葭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如同被云层遮蔽的月光。她何尝不知？只是想到萧衍那双深邃难辨、总是带着审视与算计的眼眸，想到沈家如今如日中天的军功与威望，自己的婚事，恐怕早已身不由己。京中还有哪家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与沈家结亲？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皇帝目光的焦点之下，成为众矢之的。
那日她以沈家商队为筹码，试图换取不入宫的承诺。萧衍虽未当场驳回，却也未置一词，拂袖而去。这几日风平浪静，反而让她心中愈发没底。帝心难测，他沉默的背后，究竟是权衡之后的默许，还是在酝酿着别的、更难以抗拒的打算？或许，他依旧未曾放弃让她入宫，成为那枚牵制沈家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棋子。毕竟，还有什么比将一个手握重兵的将门之女置于身边，更能让人安心的呢？
思绪纷乱如麻，缠绕在心头，让她连山间的美景都无心欣赏。
就在这时，前方夫人们聚集的凉亭处忽然传来一阵惊呼，打断了沈澄葭的沉思。
“蛇！有蛇！”
“快！有人被咬了！”
“哎哟，这蛇色彩斑斓，定是有毒的！”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快步上前。只见沈静松已一个箭步越过众人，身形如电，“铮”的一声清响，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剑光一闪，一条色彩斑斓、约有小儿手臂粗细的毒蛇便被精准地斩成两段，在地上扭曲着。被咬的是个面生的姑娘，穿着浅碧色衣裙，此刻已瘫软在地，人事不省，裙摆被撩起一角，露出的小腿处，两个细小的牙印周围迅速肿胀发黑，看着十分骇人。
“林芷！”安嘉郡主急忙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直随行在侧的林芷立刻提着药箱上前，面色沉静。她熟练地蹲下身检查伤口，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囊和一把小巧锋利银刀，动作利落地在伤口处划开十字，挤出毒血，又用清水冲洗，然后敷上解毒草药，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妥当。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慌乱。
“毒性不轻，是当地常见的赤链蛇。”林芷抹了把额角的细汗，语气平稳，“但处理得及时，性命应是无碍，只是蛇毒攻心，暂时昏过去了，需要好生静养。”
“这是谁家的姑娘？怎的独自在此？身边连个丫鬟仆妇也没有？”吏部尚书夫人疑惑地问道，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众人面面相觑，皆缓缓摇头。那姑娘虽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粗布衣裙，是京城普通人家女儿的常见打扮，但观其容貌，眉眼深邃，鼻梁挺秀，肌肤是健康的蜜色，即便此刻因失血而苍白，也难掩一种草原儿女独有的、蓬勃的生命力，与寻常闺秀颇为不同。
“看这衣着倒是寻常人家，只是……” 司农夫人微微蹙眉，目光落在女子蜜色的肌肤和深邃的眼窝轮廓上，语气带着迟疑，“这容貌骨相，不似寻常京中女子。怎会孤身在此？”
“许是附近山民之女？”吏部尚书夫人猜测道，却也觉得那女子昏迷中仍显出的几分倔强神态，与寻常村姑不同。
“无论如何，总不能见死不救。”安嘉郡主决断道，“先带回府中救治，待她醒来问明情况再作计较。”
仆妇们依言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女子抬往马车。
沈澄葭立于一旁，目光掠过那张苍白的脸。山风拂过，她心头那丝莫名的熟悉感愈发清晰，却又如同指间流沙，捕捉不住确切的来源。
这眉眼轮廓，一定在何处见过。绝非近期，更像是尘封于遥远记忆里的一个模糊倒影。她凝神细想，思绪却只在虚无中打转，终究未能记起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张面孔。
山风掠过树梢，带来沙沙声响，也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吹散了初夏的闷热，却吹不散渐渐笼罩在心头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