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年人，渴望回忆幼年是合理的，而渴望回归幼年则多少有些不恰当。
前者说明记忆可圈可点——这很好。
后者则说明智力、经验方面的成熟显然未被充分利用，以至于未能体验到其优越性，甚至可能难以安身立命。
而威廉·阿斯特，就在经历一个回归幼年，或者说，被迫回归政治生涯幼年的过程。
从他踏入这间被西拉斯称为“镜厅”的会客室开始，从他和这个名为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男人进行第一轮言语交锋开始。
事情就开始朝着一种……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测其偏转轨迹的方向发展。
他就像一位刚刚走出学校，第一次踏入权力丛林的毕业生。
只能感受到因经验缺失而导致的、令人手足无措的茫然。
最初的阶段，自然是彼此间礼节性的客套与相互试探。
双方都如在冰川上行走的探险家，小心翼翼地阐释着各自的态度和立场，包裹在层层叠叠、冠冕堂皇的措辞之下。
阿斯特阐述着dIA作为国家安全基石的责任与担当，暗示着政府对新兴科技力量的关注与期许。
而西拉斯则表达着伊米塔多公司作为创新先锋的社会责任感，以及对官方指导的“热切期盼”。
两艘在浓雾中航行的巨轮，彼此鸣笛，试图在对方的回声中判断其体量与航向，以便将谈话引入下一个更具实质性的阶段。
求同存异，消弭分歧。
当然，“求同存异”是一个过于温和的说法。
在阿斯特的预设脚本中，尤其是在他自觉掌握着绝对优势，背后站着几乎整个国防情报局高层意志的情况下，这一阶段更接近于一场“单方面的宣示与索取”。
他想象中的场景，更像是一场不对等的“约谈”，而非平等的谈判。
那位“大人”在dIA内部的运作堪称神来之笔。
他至今仍未完全洞悉其间的关节，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底气十足。
没有任何一个纯粹的商业实体——无论其背景多么错综复杂——能够在缺乏强大政治势力背书的情况下，与国防情报局这样历史悠久、权力根深蒂固的国家机器进行正面对抗。
甚至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显得奢侈。
不过，威廉·阿斯特自认为并非一个完全不近人情的人。
倘若这位西拉斯·布莱克伍德能展现出足够的“诚意”，主动将伊米塔多公司作为一枚政治筹码，投入到他和他所属派系的麾下。
他也不介意慷慨地让渡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利益，代表官方许诺其一个“合法且合理”的政治地位，使其正式加入高层权力游戏的牌局。
这份“慷慨”，他自认还是可以给予的。
但是，西拉斯在做什么？
“布莱克伍德先生，”
阿斯特试图用具有压迫感的姿态打破对方近乎完美的从容，
“关于伊米塔多公司，特别是其核心业务——英雄概念的推广与相关力量的运用，我们国防情报局，以及更广泛的政府层面，都存在一些需要澄清的关切。
首先，这种不受控的、甚至可以说是私人化的武装力量，其潜在的失控风险，您是如何评估的？”
西拉斯的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谦逊的微笑，声音平缓而富有节奏，在镜厅那经过特殊声学处理的空间内回荡：
“阿斯特副局长，您的关切，我们伊米塔多公司感同身受，并且深以为然。
对于任何新兴技术，尤其是涉及到个体能力增强这一前沿领域，其潜在的风险评估与管控，始终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
我们深刻认识到，确保这些力量始终服务于公共利益，并在一个负责任的框架内运行，是我们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
仿如教科书里的标准答案的回答。
表面听上去完美，内核空洞无物。
“那么，针对这种潜在的风险，伊米塔多公司是否有具体的、可供我们评估的应对预案和约束机制？”
阿斯特追问道。
“当然，副局长，”
西拉斯颔首道，
“我们正在积极构建一个多维度、全方位的风险管理体系。
这不仅包括了对技术本身的持续迭代与安全加固，也涵盖了对相关人员严格的背景审查、持续的心理评估以及标准化的操作规程培训。
我们相信，通过与相关专业机构的紧密合作，以及借鉴国际上在类似领域的一些先进经验，我们能够将潜在风险控制在一个可接受的、并且符合社会整体利益的水平。”
“‘紧密合作’？
‘借鉴经验’？
布莱克伍德先生，公众对于新兴产业的规范化，特别是对于这种可能对社会结构产生深远影响的力量，有着极高的期待。
政府，作为公共利益的守护者，有责任确保必要的监管和制度约束能够及时到位。
对于这一点，伊米塔多公司有何具体的配合计划？”
“您所言极是，副局长，”
西拉斯的表情显得愈发诚恳，
“我们完全理解并支持政府在维护社会秩序和公共安全方面所做的努力。
伊米塔多公司始终将自身定位为负责任的企业公民，我们愿意在相关法律法规的框架内，积极配合政府部门的监管工作。
事实上，我们已经开始着手研究，如何能够更好地将我们的运营模式与现有的监管体系进行有效的对接。
并在这一过程中，贡献我们作为行业先行者的一些思考与实践。
这是一个需要多方智慧共同参与的系统工程，我们对此抱有非常积极和开放的态度。”
阿斯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轻微地跳动。
西拉斯的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充满了对官方立场的认同和合作的意愿，但仔细咂摸，却又像是吞下了一团精心编织的棉花，柔软、无形，却又让你无处着力。
用一连串复杂的、学术化的、看似深刻实则空泛的词藻，将问题消解于无形。
“布莱克伍德先生，”
阿斯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尽管他努力克制，
“近期，我们注意到，一些议员，以及部分媒体，虽然尚未形成大规模的舆论声浪，但也陆续提出了一些针对伊米塔多公司运营模式和其潜在影响的质疑。
例如，其资金来源的透明度，其‘英雄’遴选标准的公正性，以及其行动的独立性等等。
官方对此虽然整体上持有乐观的预期，但作为负责任的政府机构，我们必须对这些声音予以重视，并履行我们应尽的调查与核实职能。”
“对于来自社会各界的关注与监督，我们始终心怀感激，并将其视为鞭策我们不断进步的宝贵动力，”
西拉斯的语调依旧平稳，仿佛阿斯特刚才的诘问只是一阵拂面的微风，
“我们深刻理解，任何一项创新性的事业，在发展初期都不可避免地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审视与疑问。
伊米塔多公司愿意以开放的心态，与包括议员、媒体在内的社会各界进行坦诚沟通，增进理解，消除误解。
我们相信，通过建设性的对话和透明化的信息披露，这些疑虑最终都能够得到妥善的解答。
这是一个动态的、持续改进的过程，我们有信心，也有决心，将其处理好。”
西拉斯的话令阿斯特想起了某位英国爵士和他着名的辞令技巧。
第一，什么都不会发生。
通过强调自身的专业性、已有的内部管控和对风险的“深刻认识”，暗示一切尽在掌握，所谓的问题，要么不存在，要么已经被预见并处在可控范围内。
第二，或许会发生情况，但是不应该做什么。
承认潜在的、抽象的风险或外界的“关切”，但将其归结为新兴事物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现象，暗示任何外部的、过早的或“不专业”的干预都可能弄巧成拙。
第三，我们或许应该采取一些措施，但是无能为力。
当问题被进一步追问，需要具体方案时，便开始强调事情的极端复杂性，从而将具体的行动拖延至一个遥远的、不确定的未来。
第四，本该采取措施，但是为时已晚。
这句话不属于西拉斯，一切在他口中都尽在掌握。
政客和公众人物的确应该熟悉并理解运用这些套路式的话术。
它们是在不对等关系下，用以搪塞公众、媒体以及下级，以求在不作为或不公开作为的情况下不留下任何话柄的有效工具。
但他威廉·阿斯特是谁？
国防情报局的副局长！
手握着足以让任何商业巨头夜不能寐的权力！
“西拉斯！”
阿斯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难以压抑的锐利，他几乎要直呼其名，但良好的教养让他及时刹住了车，
“布莱克伍德先生！
我们是在进行一次私下的、非公开的、力求解决实际问题的谈话！
您最少应该做到言之有物！”
西拉斯微微欠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歉意：
“阿斯特副局长，请恕我愚钝。
我正竭尽所能，以最坦诚的态度，回应您的每一个关切。
难道我的表述有何不妥之处吗？”
“您没有！”
阿斯特几乎要大发雷锋，但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官方身份，以及此行的“使命”，强行将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压了下去，只是声音因为刻意的压制而显得有些发紧，
“您一直在避重就轻，回避一些关键性的问题！”
“阁下，何出此言？”
西拉斯的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无辜，
“您提出您的关切和对具体问题的诉求，而我则依据我们伊米塔多公司的实际能力，以及我作为一名董事所能了解和掌握的实际情况，向您提供我们的解答和意见。
当然，也许因为我个人能力的限制，这些意见可能在某些方面缺乏足够的建设性和开创性，但——”
“但是什么？”
阿斯特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对方似乎在强行忍着笑意——他不是很确定。
“但至少这表明了我们的基本态度，副局长。
伊米塔多公司始终致力于通过创新的技术和服务，为社会创造价值，提升公众福祉。
我们坚信，通过与政府部门的精诚合作，我们能够共同探索出一条既能激发创新活力，又能有效防范风险，最终实现多方共赢的道路。
这是我们的理念，也是我们的觉悟。”
“好吧——”
阿斯特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像烈日下的冰块一样迅速消融。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陪对方玩这种文字游戏。
是时候亮出底牌了。
“那我就直说了，布莱克伍德先生，”
阿斯特的声音变得冷硬起来，
“国防情报局的意见是。
鉴于伊米塔多公司及其‘英雄计划’所具有的特殊性和潜在的巨大影响力，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国家安全战略，并确保其发展始终处于可控和有序的状态。
我们提议，将伊米塔多公司转变为国防情报局下辖的，一种特殊形式的合作企业。
当然，公司依然可以保持其现有的商业运营模式。
其员工也可以参照例如‘友利坚警察协会’那样的模式，组建相应的工会组织。
但在关键决策和行动准则上，必须接受国防情报局的直接指导和约束。
历史上，我们也有过类似成功的合作范例，这并非是要剥夺贵公司的独立性，而是为了更高层面的国家利益。”
西拉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阿斯特提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午茶建议。
他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开口：
“阿斯特副局长，您的这个提议，恕我直言，似乎……有些过于不切实际，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
或者说，它可能忽视了许多深植于现实土壤中的客观因素。
伊米塔多公司的融资结构极为复杂，其投资者遍布全球各个主要金融市场，任何对其公司所有权或运营模式进行如此大规模、根本性的变更，都势必会在资本市场上引发剧烈的动荡和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
这，仅仅是我们可以预见到的，诸多负面影响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从更宏观的层面考虑，为了避免引发这种系统性的、难以估量的风险，我们或许应该寻求一种更为稳健和审慎的合作路径。”
“比如说？”
“比如说，”
西拉斯微微一笑。
笑容在镜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一个能够更加周全地考虑到制度约束的严肃性与市场经济活力的必要性之间平衡的方案。
一个能够真正实现伊米塔多公司的创新能力与国家战略需求有机结合，从而达成合作共赢，并最终更有利于社会整体和谐与进步的方案。”
又来了！
阿斯特感觉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又是这种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空无一物的辞令！
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他继续追问这个“方案”的具体细节，对方又能洋洋洒洒地说出一大堆关于“多方协商”、“顶层设计”、“试点先行”、“逐步推进”之类的废话。
他试图从西拉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出些什么，但那双眼睛就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深不见底，令人恼火。
阿斯特的目光扫过房间。
镜厅的墙壁，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镜子，而是一种特殊的、经过抛光处理的暗色石材，能够模糊地映照出房间内的景象，以及他自己的身影。
此刻，他看到墙壁上那个略显扭曲的倒影——一个穿着笔挺西装，面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的中年男人。
他试图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与威严，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失控感正在悄然蔓延。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近乎自嘲的，却又带着一丝恍然大悟的笑容。
是的，他被对方的节奏带偏了。
他太执着于在这场言语的博弈中占据上风，太执着于用自己熟悉的谈判技巧去“攻克”对方。
但他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他今天来到这里，底气十足，并非仅仅因为他能言善辩。
而是背后有dIA高层的“一致共识”。
真正决定这场博弈走向的，从来都不是会议室内的唇枪舌剑，而是会议室外发生，或者即将会发生的事情。
他，威廉·阿斯特，代表的是国防情报局。
即使他今天在这里一无所获，甚至表现得像个十足的蠢货，事情的最终走向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换一个人来接替他的工作。
而这份功劳，则会旁落他人——当然，这是他绝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下午三点十七分。
事实上，dIA真正的行动，已经在他与西拉斯进行这场“友好而富有建设性”的谈话的同时，同步开始了。
“您怎么了，副局长？”
西拉斯的声音带着关切，打破了阿斯特短暂的失神。
阿斯特放下手，脸上重新浮现出职业化的微笑——与西拉斯脸上的略有些神似。
仿佛刚才的烦躁与失态从未发生过。
“没什么，”
他平静地说道，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沉稳与自信，
“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