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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在织天坊的青石板上凝结成珠时,楚明已经蹲在染缸前半个时辰了。少年手里攥着根槐树枝,正搅动缸里的“雾褪色”染液,靛蓝的水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被树枝一划,便裂开道银亮的缝,露光顺着缝隙钻进去,在缸底映出片细碎的星。

“再加点狼芽草灰,”阿依古丽的声音从织机后传来,她正用银线给“归墟续篇”的雾色星轨收边,小辫上的干槐花在晨光里泛着浅黄,“兰珠姐说这样能让颜色褪得慢些,像漠北的雾,要到日头很高才散。”

楚明刚把狼芽草灰撒进缸,就见波斯少年牵着骆驼从东边的雾里钻出来。驼峰上的藤筐晃悠悠的,筐沿垂着的锦缎铃铛响得比往日急,像是被露水打湿了重。“撒马尔罕的商队带了新花样,”他把藤筐往石桌上一放,里面滚出些巴掌大的锦缎碎片,上面的纹样歪歪扭扭,却看得清是槐花纹混着狼图腾,“老织娘说这是孩子们织的,非要托我带给‘归墟续篇’当样子。”

阿依古丽拿起碎片在手里掂了掂,指尖的星砂线蹭上碎片的边角,立刻晕开道浅蓝的痕:“比我第一次织的好。”她的汉话里多了些凉州的调子,尾音不再发飘,像丝线被妥帖地系在了织机上。

兰珠提着竹篮从回廊走来时,篮子里的桑皮纸包正往下滴水。“刚从后院摘的沙棘果,”她把纸包放在石碾旁,水汽漫出来,带着点酸甜的气,“阿禾的信上说,漠北的染匠用这果子和狼芽草一起煮,染出的线在雪地里会发红,像团小火焰。”她解开纸包,橙红的沙棘果滚出来,在青石板上沾着露水滚了滚,停在楚明的布鞋边。

楚明捡起颗沙棘果往嘴里塞,酸得眯起眼,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染缸的泡沫上,晕出朵小小的橙花。“能和雾褪色混在一起吗?”少年含混不清地说,“给星轨河加些红鱼,像馆前河里的那样。”

周明远扛着架新织机从工坊出来,机身上的木缝里还嵌着星砂末。“小石头新刻的‘双梭槽’,”老周把织机往地上一放,声音震得石桌上的染液都晃了晃,“能同时走银线和雾色线,织出来的纹像两股水拧在一起。”他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袖口的靛蓝印在木机上,像不小心打了个蓝补丁。

小石头背着书箧从典籍阁跑下来,书箧上的琉璃珠撞得叮响,比往日更急。“楚大哥,兰珠姐,”他把书箧往地上一放,掏出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的“烽燧织要”四个字被虫蛀了个角,“李老先生在归墟烽燧的石柜里找到的,里面夹着片织锦,说是守陵人用沙棘果染的,在暗处会发光。”

楚昭接过册子,指尖刚触到纸页,就见夹着的织锦片在晨光里泛出层浅红的光,纹路与阿依古丽正在织的雾色星轨隐隐相合,像百年前的线顺着时光流到了此刻。“你看这针脚,”他指着织锦片边缘的打结处,“和阿依古丽的‘混绣法’几乎一样,只是线里多了沙棘果的涩气。”

阿依古丽凑过来看,小辫上的星砂线与织锦片的红光缠在一起,让她的指尖都发着暖。“我家乡的老织娘说,”少女的声音轻得像雾,“好的织法从来不会真的消失,就像河里的水,看着断了,其实在地下流着呢。”她拿起织锦片往染缸里蘸了蘸,雾褪色的蓝与沙棘果的红在布面上晕开,像幅小小的晚霞。

巳时的日头爬上飞檐时,织天坊的露水渐渐收了。楚明和阿依古丽正用新织机试织“双色星轨”,银线和雾色线在布面上拧成股,光痕随着织梭的移动晃出虹彩;兰珠蹲在石碾旁捶沙棘果,果汁溅在她的蓝布裙上,像撒了把碎金;周明远在给织机上油,油壶里的星砂油顺着木缝渗进去,让机身上的刻痕都泛着亮。

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又来了,手里攥着根柳条,上面缠着圈红绳。“我要织只小羊,”她把柳条往织机旁一插,红绳在晨光里晃出细影,“用沙棘果染的线,让它在雪地里也不会冻着。”楚昭蹲在她身边,帮她把沙棘果染的线穿进梭子,少女的手指太细,总抓不住线,他便握着她的手一起动,两人的影子投在“归墟续篇”上,像添了株并蒂的槐。

午后的风从月亮门溜进来,带着槐花香,吹得织天坊的丝线都晃起来。楚明的沙棘红鱼在星轨河里游得正欢,银线的鱼鳞在光里闪;阿依古丽的雾色星轨旁多了些红果,是用沙棘汁点的,像天上掉下来的小灯笼;周明远用双梭槽织的双色纹在布面上拧成股,像中原的河与漠北的河终于汇在了一起。

“阿禾的信里还说,”兰珠翻着信纸,上面的墨迹被露水洇了,“漠北的孩子们把咱们寄的雾色线织成了围巾,牧民们戴着去放牧,远远望去像片会变彩的云。”她把信纸往石桌上一放,风吹得纸角卷起来,露出背面阿禾画的小像,是个戴彩围巾的牧民,身边的羊都长着槐花纹的角。

楚明看到小像,突然抓起星砂梭往布面上织,沙棘红的线在雾色星轨旁织出个小小的羊群,羊角上都顶着朵槐花。“给他们的羊加些花,”少年笑着说,“像咱们馆前的槐树林。”

阿依古丽的银线跟着织过去,给羊群加了圈银边:“像撒马尔罕的银器,好看。”她的小辫蹭过布面,星砂线的光落在羊群旁,像撒了把碎星,让那些羊都像踩着星光在走。

日头偏西时,“归墟续篇”的光痕在夕阳里泛着暖。楚明的沙棘红鱼游过双色星轨,阿依古丽的银边羊群踩着星砂光,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织的小羊混在群里,红绳似的尾巴在布面上翘着,格外显眼。兰珠把阿禾画的小像拓在锦缎角落,周明远用双梭槽织了圈花边,小石头则在空白处绣了行小字,是用星砂线拼的“四海同织”。

波斯少年牵着骆驼要往回走了,藤筐里装满了新织的锦缎碎片,都是孩子们照着“归墟续篇”仿的。“撒马尔罕的老织娘等着看呢,”他拍了拍驼峰,铃铛响得比来时欢,“说要把这些碎片拼成幅大的,挂在城堡的墙上。”

楚明往他手里塞了把沙棘果:“让她们也尝尝,酸得很。”

阿依古丽把那片守陵人的织锦片放进藤筐:“告诉她们,这是百年前的线,现在还亮着呢。”

兰珠提着空篮子往回廊走,沙棘果的酸甜气还沾在指尖。周明远扛着织机往工坊去,双梭槽里的银线在暮色里闪着碎光。小石头把《烽燧织要》送回典籍阁,书箧上的琉璃珠在石板上滚出串响,像在数着归墟烽燧到织天坊的路。

楚昭最后一个离开织天坊,转身时,夕阳的光正顺着“归墟续篇”的纹路漫开,沙棘红的鱼、银边的羊、双色的星轨在光里融成一团,像把漠北的雪、中原的槐、西域的沙都织进了这块布。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追出来,手里举着她织的小羊,影子在暮色里晃,像只真的小羊,正跟着波斯少年的驼铃声,往雾色弥漫的远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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