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席话毕,更是静得能听见各人鼻息间的滞涩。
忽听得刘子文一声嚷叫划破死寂,他面上竟腾起几分亢奋,身子微微前倾,急切道:“照此说来,二位当真有捉鬼拿妖的本事?还请务必教我两手!那御灵卫听着便威风八面,俸禄又丰,我若能挣个七品实缺,家父怕是要乐得合不拢嘴了。”
杨柳青望着他眼里跳动的雀跃,那日鬼雾弥漫处,那些被抽干精血、形容枯槁的尸身忽然在眼前晃过,喉间顿时像堵了团浸了血的棉絮,又涩又沉。
他伸手一把攥住刘子文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沉声道:“捉鬼斩妖从不是戏耍玩闹的勾当。我二人前番在那凶地,已是九死一生,若非侥幸,早已成了孤魂野鬼。这行当里,哪有你想的那般简单?并非一刀下去便能了断,稍有差池便是性命难保!况且你一介凡俗,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去与那些阴邪之物相拼?凭你这双日日拨弄算盘的手,还是这副沾了二两黄汤便软了腿脚的身子骨?”
一旁的王光缘见杨柳青面色凝重,心知他并非危言耸听,忙伸手去扯刘子文的衣角,想劝他少说两句。
谁知刘子文正处在兴头上,竟一把甩开他的手,腕间猛地用力挣开杨柳青的钳制,梗着脖子道:“我能学!”他胸脯微微起伏,带着几分不服气道:“你不也是半路出家?你本是悬壶济世的御医,尚能挥剑斩鬼,我为何不能?”
话音刚落,堂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刘子文见杨柳青语气坚决,忽然换了副无赖模样,一矮身凑上前,伸手便搂住杨柳青的脖颈,脸上堆起热络笑意:“好大哥,亲大哥!您就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教我两招保命的法子呗?我保证只用来防身,绝不去惹是生非!”他摇着杨柳青的胳膊,又陪笑道:“哪怕就两招呢,往后真遇着什么邪祟,也能护着自家性命不是?”
杨柳青被他缠得无奈,眉头微蹙,沉声道:“你当这是学抓药么?随意捡两味药材便能凑个方子?”
“实不相瞒,”杨柳青缓了缓语气,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我与吕明微皆是从玉琼国逃亡回国,途中遭遇那等凶戾鬼怪,已是走投无路时,方得那传承之力。这等本事,纵是有心教你,你也学不来的。”如今满朝上下皆知鬼物作祟,此事原也无需再瞒,他索性直言,只盼能彻底断了刘子文的念想。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那是被鬼物逼到黄泉路边缘,魂魄都要被勾魂使者拖去地狱了,才侥幸得了这能力。这般拿命换回来的本事,你当真想要?一旦不成,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与那朝都里枉死的无辜百姓一般,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刘子文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方才的兴奋劲儿如被冰水浇头,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杨柳青望着他骤变的煞白脸色,终究是不忍,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安稳日子过着不好么?非要去跟那些阴邪之物搏命?你莫忘了,家中还有妻儿老小盼着你平安归家呢。”
刘子文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半个字,只觉得方才心头那点不切实际的热望,此刻已凉透了半截。
杨柳青暗自思忖,若刘子文当真有那份机缘能得传承,他自然会为其欢喜。
可眼下这般毫无危机之觉,近乎自寻死路的念头,他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定了定神,缓声道:“罢了,你既如此说,我便不再多劝。不过既是兄弟,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吕统领那里尚有几张护身符箓,稍后便取来送与你们,危急时或能挡上一挡。”
一旁的沈惊澜闻言,眉宇间忧色更重,关切道:“你们这般历经凶险,想来伤势不轻吧?前几日我们也曾来府上探望,却见府门被御灵卫严密看守,不得入内,心中一直悬着。”
他轻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憾意,“竟不知你们早已遇上这等可怖的邪祟,我等却束手无策,实在惭愧。”
杨柳青见他情真意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朗然一笑:“孟泽这份心意,我便领了。有你这话,便是最好的良药,身上这点伤痛,仿佛都轻了几分。”
沈惊澜眉间的褶皱仍未舒展,杨柳青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胳膊,道:“瞧你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倒像是负伤的是你一般!我与吕明微连玉琼国那等鬼门关都闯过来了,眼下这点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
话虽如此,他说着说着,语调却渐渐沉了下去,方才舒展的眉头又蹙起,垂首道:“只是……这世间的阴邪之物,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厉害,往后怕是还有硬仗要打。”话音里竟带了几分难以掩饰的颓唐。
沈惊澜见状,正色道:“子青何须妄自菲薄?你与吕统领同那些鬼魅缠斗至今,每一次从生死边缘挣得生机,皆是实打实的本事。能在这般凶戾之物手下屡屡险胜,已是常人难及的能耐了。”
沈惊澜见他神色颓唐,温声劝道:“子青此刻最该上心的,是将这副身子骨调养妥当。那些阴邪之物既能日渐滋长,你与吕统领的本事,又何尝不能与日俱增?世事本就难料,你只需尽人事,将分内之事做好,其余的变数,原也非你我能强求的。”
他身后的刘子文与王光缘二人,此刻已敛了先前的浮躁,默不作声地将吕明微连夜赶制的符纸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
那符纸上以朱砂勾勒的符文,边角处尚泛着湿润的光泽,隐隐还能嗅到松烟墨与朱砂混合的清苦气息,透着几分辟邪镇煞的凛然。
临行之际,沈惊澜又郑重嘱咐了几句,反复叮咛杨柳青务必静心养伤,切不可再劳心费神。
杨柳青点头应下,目送三人转身离去,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渐渐消失在月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