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美人本就因生产伤了元气，身子骨虚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德妃娘娘趁她产后虚弱设下阴计。不多时，柳美人那产后的伤口便被人用不洁之物沾染，好好的皮肉竟肿得发紫，流脓溃烂，分明是染了邪祟毒症，没几日便含恨去了……”
老妪话音发颤，枯槁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泪水顺着满脸皱纹滚落：“娘娘有令，斩草要除根。奴婢那时躲在偏殿角落，见小公主裹在襁褓里，小脸憋得青紫，竟是被人用锦被闷得没了声息，亏得柳美人早有防备，悄悄在襁褓夹层里塞了透气的细麻，才在留了一丝生机，保住了半口残喘。”
她喉间像是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哽咽着咳了两声，才勉强续道：“先前德妃娘娘早有懿旨，命老身专管小公主的‘后事’。进殿前一夜，娘娘身边的刘太监便来传话，说‘娘娘有令，此事须做得干净利落，斩草务必除根，断不可留半分后患’。”张嬷嬷说到此处，早已泣不成声，伏在地上不住颤抖。
“可那孩子才刚落地五日，草民看着她那模样，实在是下不去手啊！”
她捶着心口，泪水打湿了身前的青砖，“当晚三更天，趁着宫禁换班的间隙，奴婢抱着尚有气息的小公主，急中生智将王婆子刚死不久的女婴裹进公主的襁褓，悄悄换出了偏殿。可德妃党羽遍布后宫，眼线如织，这孩子留在宫里迟早是个死！”
张嬷嬷喘着粗气，声音里满是后怕：“草民那时急得满头冷汗，忽然想起给慈云寺送供品的刘老太监。”
“刘公公素来忠厚耿直，早年受过柳美人的恩惠，又无儿无女，平日里就住在城郊。”
“草民揣着公主，将她裹进装素饼的木箱底层，摸黑摸到刘公公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嗑得额头见血：‘这是柳美人的血脉，求您看在旧日恩情的份上，救她一命！’又将柳美人留作念想的那枚金锁塞进公主襁褓。”
“刘公公见了那金锁，又听了前因后果，长叹了口气应了。
连夜便混在送供品的队伍里出了宫，把孩子送到他乡下远房侄女家，只说是远亲不要的女娃，托着养大，还留了话：“将来她若问起身世，便说从宫里来，凭这锁认亲。”
说到此处，老妪已是哭得背过气去，旁边的宫女赶紧掐着人中救醒，她缓了半晌才续道：“时隔不久草民便被德妃寻了个错处，说我伺候不周，打了四十板子赶出宫去。待身子好些想去寻公主时，才知刘公公侄女家遭了百年不遇的水灾，房屋冲毁，孩子也在逃难中几经转卖，流落民间没了踪迹……”
她抬手抹着泪，声音嘶哑如破锣：“老身一介妇孺，无权无势，拖着病体寻了十五年，却始终杳无音讯，日夜受着良心拷问，常常梦见柳美人质问我为何护不住她的孩儿！如今苍天有眼，让公主重现天日，老身便是即刻死在此地，也求陛下开恩，莫要牵累老身那在乡下务农的儿孙……他们世代耕田，从未沾过宫廷是非啊！”
话音未落，老妪便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哭得肝肠寸断，满殿只闻呜咽之声，衬得这宫闱深处更添几分悲凉。
李嵩上前一步，对着龙椅躬身奏道：“陛下，臣已将此事细细核查：那枚金锁确系大内宝库所出，与前朝造办处存档的纹样、成色、重量分毫不差，当属柳美人当年的宫中之物；那慈云寺的刘公公虽已在前三年病逝，但其乡下侄女尚在人世，臣已传她至刑部问话，所述情由与张嬷嬷供词一一吻合，并无半分虚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又道：“姜念姑娘虽在乡野长大，但关乎皇家宗祧。臣恳请陛下恩准验亲，以正其名分，也慰先皇在天之灵。”
龙椅上的武德皇帝指尖正轻轻叩着蟠龙扶手，青玉镇纸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张嬷嬷压抑的抽噎声断断续续，更显深沉。
皇帝沉吟半晌，目光转向立于朝班之首的靖王。
靖王此刻身着亲王蟒袍，玉带束腰，虽已年过五旬，却依旧身姿挺拔。“王叔以为，此女当真为我武家血脉？”皇帝声音沉缓如深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靖王闻言上前一步，对着龙椅躬身一揖，声如洪钟：“陛下，刑部既已将人证物证一一呈于殿上，臣不敢妄自论断。只是先皇血脉关乎国本，臣身为宗室亲王，既遇此事，断无坐视之理。”
“若此女真是皇家遗珠，却流落民间十七年，实乃我武家失察之过；若其中有虚妄作伪，也当彻查到底以正视听。”
武德皇帝指尖停在扶手上，指节轻轻摩挲着雕龙纹络，殿内诸臣皆屏息等候。片刻后，他终是颔首，对阶下侍立的内侍总管吩咐道：“传姜念进殿。”
韦盛高声应道：“遵旨——传姜念上殿！”声音穿透殿宇。
宸阳殿内霎时落针可闻，百官皆屏息凝神，连方才还抽噎不止的张嬷嬷，也下意识收了哭声，只余肩头微微耸动。
片刻后，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随着内侍引着，姜念已立于宸阳殿的地砖之上。
她指尖还下意识地蜷缩着，指节微微泛白，身上那身烟霞色软缎宫装是新制的，领口袖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针脚精巧如蝶翼落蕊，可这般华贵料子，却衬得她脖颈与手腕的肤色愈发显出蜜色来。
这是常年在田埂间被日头晒透、被风霜反复打磨出的暖深色泽，带着泥土的质朴与旷野阳光的温度，与周遭金碧辉煌的殿宇、百官身上的锦绣官袍格格不入，却自有一番未经雕琢的生命力。
站在朝班中的杨柳青快速瞥去一眼，又收了回去。
这女子生得极美，并非宫中女子那般描眉画鬓的精致，而是一种未经丝毫粉饰雕琢、却掩不住的明艳，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虽带着几分初见天颜的局促，眼底却藏着山野间养出的清亮。
眉骨略高，眼窝便微微陷着，一双杏眼亮得像山涧奔涌的清泉，睫毛又密又长，此刻却正警惕和紧张地扫过殿内文武百官。
鼻梁挺翘得恰到好处，唇线分明，下唇天生带着点饱满的弧度，只是此刻被她死死咬着，泛出一圈青白。
她身形高挑，却绝非孱弱，肩背挺得笔直，应该是常年干活练出紧实线条，哪怕裹在略不合身的宫装里，也藏不住骨子里那股不肯弯折的倔强。
浑身上下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柔婉，反倒像株在石缝里扎了根的野蔷薇，带着股粗粝却蓬勃的生命力，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竟有种奇异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