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就飘在他们面前,眼睁睁看着他们唾沫横飞地咒骂,听着他们将她的性命与几石粮食、一间瓦房掂量计较。
那蚀骨的恨意如毒蛇般缠上灵体,一寸寸啃噬着她的魂识,疼得她几乎要溃散开来。
可她只能徒劳地挥舞手臂,一次次冲撞过去,却连他们鬓边的一缕发丝都碰不到。
她的愤怒,她的不甘,她的血泪控诉,在这对冷血的男女面前,竟轻如鸿毛,连半点涟漪都掀不起。
这世间最残忍的刑罚,莫过于此,仇人近在咫尺,你却连让他们打个寒颤的力气都没有。
幽蓝的鬼火在她眼底越烧越旺,映得半透明的脸颊狰狞而绝望。
她死死盯着那对男女的嘴脸,将他们每一个刻薄的表情、每一句恶毒的言语,都刻进魂魄深处。
寒来暑往,光阴在怨怼中缓缓流淌。姜念成了村里最诡异的存在,白日里怕见天光,只能阴影里,待到月上中天,便如影随形地守在养父母家那座土坯房周围。
恨意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无数个深夜,她都想化作厉风,将这对男女撕碎,可灵体穿过他们躯体时的虚无感,总让她陷入更深的绝望。老天既留她魂魄不散,为何不给她讨还公道的力气?
这般煎熬,一晃便是半年。直到那日,村里媒婆上门为姜福议亲,王氏喜滋滋地翻箱倒柜,姜念才终于等到了命运埋下的伏笔。
樟木箱的铜锁“咔哒”一声弹开,王氏从箱底摸出个红布包裹,一层层揭开时,动作小心得像是捧着稀世珍宝。
昏暗的油灯下,一枚鎏金长命锁赫然露出全貌,锁身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在微光中泛着柔和的金光。
“你瞧这锁,”王氏得意地掂了掂,凑到姜老实面前,“把那死丫头刚救回来时日日戴着,金贵着呢!我直接拿过来了,我瞧着是真金的,还偷偷拿去问村头李铁匠,他说锁背面有官印,不敢收,怕惹祸上身。”
姜老实猛地抬起头,烟锅在鞋底磕了磕:“官印?难不成这丫头原是大户人家的?”
“管他什么大户小户!”王氏将金锁往桌上一拍,铜锁与木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养她十几年,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总不能白养一场。孩他爹,找个手脚利落的金匠,偷偷熔了去!真金不怕火炼,融成金锭子,总能换些银钱,正好给阿福做聘礼。”
话音未落,姜念的灵体猛地一震,如遭雷击。
她飘过去,半透明的指尖虚虚抚过那枚金锁,锁身刻着的缠枝莲纹让她心口发颤。
一段被苦难与饥饿尘封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冲破迷雾。
五岁之前,这锁确是日日贴在她心口的,后来被这对夫妇抢走,她哭闹着要,换来的却是一顿毒打,日子久了,便在饥寒交迫中渐渐忘了。
那金锁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连见惯铁器的铁匠都望而生畏?姜念的魂魄在屋内盘旋,心头疑窦丛生。
金锁上的印记模糊难辨,可“官印”二字如惊雷般在她魂识中炸响,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的魂魄似被无形的枷锁缚在这方寸乡土,既无法远游,也无力复仇,反倒没了尘世的牵绊与顾忌。
白日里乡绅家的学堂开课,她便趁日头最烈时躲在窗棂的阴影里,屏气凝神听先生讲授经史,对着学子们翻开的书卷,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揣摩。
待到夜深人静,又潜入村中大户的书房,在蒙尘的典籍堆里细细翻找,指尖穿过泛黄的纸页,将那些陌生的字迹刻入魂中。
春去秋来,寒梅落了又开,她竟也认得不少字,能勉强读懂些简单的篇章。
这日深夜,她在一户曾出过秀才的人家书房里,翻到一本残破的《宫廷器物考》,书页早已虫蛀霉变,却在某一页的角落,看到了与金锁背面官印一模一样的图样。
那方印鉴线条规整,边角刻着繁复的云纹,正中央是“御赐”二字,旁注小字写着:“此乃皇家专属印记,凡器物带此印者,皆为内廷所赐。”
姜念的灵体骤然震颤,周身的寒气都似凝固了。
她颤抖着“捧”起那残破的书页,指尖虚虚抚过图样。
残灯如豆,映着书房里积灰的书架,姜念的灵体在空荡的屋中轻轻摇晃,连带着周遭的寒气都在微微震颤。
原来……她竟不是那路边任人践踏的野草,更不是集市上被掂量肥瘦的牲口。她曾是金枝玉叶?
这个认知如惊雷落地,在她沉寂的魂魄里炸开万千思绪。
可狂喜过后,却是更深的悲凉,这真相来得太迟了。
她如今不过是缕孤魂,穿不透皮肉,触不到实物,连恨之入骨的仇人都奈何不得分毫。
纵有天大的冤屈,满腔的血泪,又能向谁诉说?向这苍茫天地吗?还是向那高高在上、或许早已忘了她的亲人?
心口的钝痛渐渐散去,姜念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竟慢慢平静下来。
复仇的执念如退潮般淡去,或许是认了命,或许是这无边无际的自由,让她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作为魂魄,她再无尘世的束缚,白日可躲在云影里随风飘荡,夜里能潜入深宅大院看万家灯火。
她曾飘到镇上的绣楼,听富家小姐指尖抚过琴弦,弹出《高山流水》的清越;也曾停在书院的墙头,看文人墨客铺开宣纸,挥毫泼墨画远山含黛。
戏园子里锣鼓喧天,她站在戏台角落,听生旦净末唱尽三朝兴亡、百年悲欢,那些王侯将相的恩怨情仇,竟让她忘了自身的苦楚。
集市上更是热闹,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新鲜果子,绣娘的摊子上摆着七彩丝线,她跟着往来的人群穿梭,看妇人讨价还价,看孩童追逐嬉戏,这鲜活的人间烟火,一点点暖了她冰冷的魂体。
村里来了新科秀才省亲,她便日日守在秀才窗前,听他诵读诗词歌赋,跟着一字一句地默念,渐渐也能背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温柔。
货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她便跟着他的货担飘行,听他讲各地风物,学他辨认绸缎的好坏、茶叶的品级,竟也懂了几分市井生计。
这乡野间的悲欢离合、烟火日常,她都一一看过,都记在心里。
曾经的苦难并未消散,只是被这人间百态稀释了几分。
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墙角、只能用死亡抗争的姜念,而成了这方天地间的过客,带着前世的伤痕,静静看这世间起落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