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这座被誉为“界中之界”的庞然怪物,在二十世纪末的香港,依然固执地盘踞在启德机场的阴影之下。它不像是由砖石砌成,反倒更像某种活物无序增殖的癌变组织,楼宇疯狂地挤压、叠加、缠绕,将天空切割成狭窄而污浊的裂缝。阳光在这里是一种奢侈品,取而代之的是常年不散的潮湿雾气,混杂着食物腐败、垃圾堆积和人间烟火的复杂气味。
但今天,一种新的声音,试图打破这延续了数十年的混沌节律。
“轰——!”
沉闷的爆炸声在城寨边缘响起,震得附近密如蛛网的非法电线簌簌抖动。穿着橙色工装、头戴安全帽的拆迁工人们在政府指派的工程队负责人李经理的吆喝下,开始清理炸开的瓦砾。这里是城寨外墙的一处薄弱点,计划从这里打开缺口,为后续的大型机械进场铺路。
“动作快!天黑前要把这条通道清出来!”李经理拿着扩音喇叭,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张声势。即使是白天,深入城寨也让人脊背发凉。
工人们挥舞着铁镐和铁锹,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碎石断砖。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古老灰尘的味道。一个名叫强哥的资深工人,抡起大锤,砸向一块看似坚固的混凝土块。
“咚!”
一声异样的闷响传来,不像砸中砖石,反倒像是敲在了一面巨大的空心鼓上。强哥虎口被震得发麻,他啐了一口,示意旁边的工友停下。
“咩料啊?咁鬼实?”(什么东西?这么硬?)
几个人围上来,用工具小心地拨开表面的碎渣。灰尘落下,暴露在众人眼前的,不是预想中的钢筋或基石,而是一段暗沉、带着幽绿色锈迹的**青铜色管道**。它约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细,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天然形成的扭曲纹路,既不像雕刻,也不像腐蚀,更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血管脉络。
“痴线,乜嘢黎嘎?煤气管?定系水管?”(神经病,这是什么?煤气管?还是水管?)一个年轻工人好奇地伸手想去触摸。
“咪乱掂!”(别乱碰!)强哥一把打开他的手,眉头紧锁。他干了十几年拆迁,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这青铜管质地怪异,摸上去有一种温润又冰凉的矛盾感,而且,它似乎……在极其微弱地搏动。
“李经理!你过黎睇下!”(李经理!你过来看看!)
李经理皱着眉头走过来,用手电筒照着那段青铜管。“咩事啊?一条旧水管啫,挖断佢啦!”(什么事?一条旧水管而已,挖断它好了!)
“唔系啊,经理,你feel下,好似……好似有心跳咁……”(不是啊,经理,你感觉下,好像……好像有心跳似的……)
李经理不耐烦地伸手一按,随即脸色也变了。一种低沉、规律、如同远方巨型蒸汽锅炉运行的**“嗡……嗡……”** 声,透过掌心传来,并非听到,而是直接感受到的震动。这震动并非来自管道内部,更像是它连接着某个庞然大物,是整个城寨地基在随之共鸣。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种更明显的感觉笼罩了所有人。脚下的大地,不,是整个城寨的建筑群,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宏大的节奏,轻微地**起伏**。就像……一头沉睡巨兽的胸膛在**呼吸**。
“地……地震?”年轻工人声音发颤。
“唔系地震……”强哥面色惨白,喃喃道,“系呢座城……系活的……”(不是地震……是这座城……是活的……)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小角落。工人们扔下工具,惊恐地向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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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寨深处,那座闻名遐迩(或者说恶名昭彰)的公共浴室里。
阿金,就是那个总穿着不合身背心、短裤,表情木讷,被人戏称为“酱爆”的流浪汉,正站在哗哗流水的淋浴喷头下。水很凉,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搓着身上的污垢。浴室的墙壁因为常年潮湿,布满了深色的霉斑和水渍,空气里是肥皂和霉菌混合的浓重气味。
今天,水流冲过墙壁时,带下的不是寻常的灰黑色污水,而是一种粘稠、亮晶晶的**黑色油状物**。阿金愣愣地看着那黑色液体顺着瓷砖流进地漏,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像是机油混合了铁锈和某种腐败海藻的怪味直冲脑门。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墙上那面布满水垢、照人模糊的镜子。水汽氤氲中,镜面上的影像开始扭曲。九龙城寨熟悉的杂乱背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由扭曲的青铜结构、缓缓转动的巨大齿轮和蠕动管道构成的恐怖都市剪影——**螺湮之城**的倒影,正透过这面普通的浴室镜子,与现实短暂地重叠。
阿金歪着头,看着镜中那非人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痴呆的困惑。他抬起手,用沾着黑色机油的手指,在满是雾气的镜面上,无意识地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个像是扭曲的星星,又像是拥有触手的残缺胚胎的图案。画完之后,他呆呆地看了几秒,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冲洗身体,仿佛刚才只是画了个普通的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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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寨另一头,一座由天台违章建筑改造的小屋里。
林正英——这位本该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茅山道士,此刻正眉头紧锁。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道袍,袍角沾了些许油污,桌上摆着的不是桃木剑和符纸,而是万用表、电烙铁和一些拆开的废旧电器。时代的洪流让他这个驱魔人也不得不做出改变,他开始研究如何将祖传的道术与现代的“电霊”(他对电力的称呼)结合,成为了一名“赛博道士”。
此刻,他手中托着一个古老的青铜风水罗盘。罗盘的天池(放置指南针的凹槽)中,那枚本该稳稳指向南方的磁针,正像发了疯一样高速旋转,不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无形力量。
林正英口中念念有词,脚踏魁罡步,试图稳定罗盘的气场。然而,他越是催动法力,磁针的反应就越是激烈。突然,“啪”一声脆响,那根坚韧的磁针竟被无形的磁力猛地**拧弯**,扭曲成了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赫然正是克苏鲁神话中,象征着无名之雾的支配者、门之钥犹格·索托斯的标志,一个复杂而令人不安的**符号**!
林正英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后退一步,罗盘“哐当”掉在桌上。
“点会……点会系‘门之印’……”(怎么会……怎么会是‘门之印’……)他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原本只是察觉到城寨地气异常,似有妖邪作祟,却万万没想到,牵扯出的竟然是这种涉及宇宙本源、时空规则的恐怖存在。这远非寻常鬼怪可比,这是足以让整个世界法则崩坏的灾难前兆。
他冲到窗边,望向城寨那如同迷宫般层层叠叠的阴暗建筑。那种宏大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呼吸”感更加清晰了。整个城寨,就像一颗正在被缓缓唤醒的、机械与血肉混合的恐怖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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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现场,恐慌已经升级。
负责操作重型电钻的队长阿雄,是个不信邪的莽汉。他看到工人们因为那段诡异的青铜管和地面的震动而畏缩不前,骂了一句粗口。
“收皮啦!咪自己吓自己!一条烂铜管同小小震动就吓到你哋濑尿?等我捅穿佢!”(闭嘴吧!别自己吓自己!一条破铜管和一点震动就吓得你们尿裤子?看我捅穿它!)
他启动了大功率电钻,沉重的机器发出刺耳的轰鸣声。他狞笑着,将高速旋转的合金钻头对准了那段裸露的青铜血管。
“阿雄!唔好!”(阿雄!不要!)强哥惊恐地大喊。
但已经晚了。钻头猛地接触青铜管表面,没有预想中的金属摩擦声,反而发出了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钻入**活体血肉**般的“噗嗤”声。暗沉油腻的、类似血液和机油混合的黑色液体从钻孔处溅射出来。
紧接着,异变陡生!
那坚硬的合金钻头,前端突然如同软泥般**融化、变形**,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迅速**增殖、拉长**,眨眼间变成了两排参差不齐、闪着金属寒光的**锐利牙齿**!原本的无机物钻头,竟在瞬间变成了某种拥有生命的、恐怖的口器!
“啊!!”阿雄发出凄厉的惨叫,他想松开电钻,但那“牙齿”猛地反向咬合,死死缠住了他的手臂。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地底传来,通过电钻的机身,将他猛地拖向刚刚炸开的墙体裂缝。
“救我!救我啊!!”他的呼救声戛然而止,整个人被那活过来的电钻硬生生拖入了黑暗的地缝深处,只留下地上几道深深的抓痕和一片喷射状的黑色粘稠液体。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嗡————!!!”
地底传来的“心跳”声猛然加剧,变成了愤怒的咆哮。整个城寨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狂暴,更多的墙壁开始渗出黑色的机油,诡异的齿轮转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这座巨大的钢铁水泥怪物,终于彻底苏醒了。
林正英站在他的小屋里,感受着脚下剧烈的震动和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浓的非人恶臭,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看了一眼桌上扭曲的罗盘,又望向拆迁队所在的方向,喃喃自语:
“大错特成……异神既醒,呢座城……已经系祂嘅胃囊……”(大错已成……异神已醒,这座城……已经是祂的胃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