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的咆哮吞没了整个世界。
锈铁大厦深处,早已不是人类建筑应有的样貌。巨大的管道如同扭曲的肠壁盘绕四周,表面覆盖着黏滑、反光的黑色油污,散发出机油混合着腐烂海鱼的腥甜气息。空气中弥漫着高频的震动,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骨骼和牙齿的共鸣,让人脑髓发麻。
在这片钢铁脏腑的中心,那座被称作“差分机”的庞然大物正在运转。它与其说是机器,不如说是一座由无数相互咬合、旋转的齿轮、连杆和凸轮构成的活体山脉。黄铜与黑铁铸就的组件之间,隐约可见脉搏般搏动的血肉管线,渗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暗红色的防锈油。无数根粗大的线缆从机器主体延伸出去,像神经末梢一样扎入四周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仿佛整座大厦都成了它躯体的延伸。
陈浩南背靠着一根剧烈震动的蒸汽管道,粗重地喘息着。他身上的黑色皮夹克多处撕裂,露出下面被锈迹和机油浸染的皮肤。半边脸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一片诡异锈斑正在缓慢蔓延,像活物一样汲取着他身体的温度,带来一种冰冷的刺痛感。他抬手抹去溅入眼中的浑浊油滴,视线死死锁定前方。
“南哥!顶不住了!子弹打上去就跟挠痒痒一样!”一个洪兴马仔嘶吼着,手中的霰弹枪喷出火舌,轰击在差分机外围一个高速旋转的齿轮上,却只激起一溜火星,子弹头瞬间被碾成薄片弹飞。
回应他的是差分机更狂暴的反击。一根原本缓慢摆动的金属触手——像是液压杆和章鱼触手的混合体——猛地加速,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横扫过来。那名马仔躲闪不及,被拦腰击中,恐怖的骨裂声甚至压过了机器的轰鸣,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飞出去,撞在远处的管道上,再无声息。
“丢你老母!” 大飞目眦欲裂,从一堆废弃的零件后探出身,手中的铁棍狠狠砸向另一条试图缠绕过来的金属缆绳。铁棍与缆绳碰撞,发出金铁交鸣的巨响,溅起的火星落在他癫狂的脸上。“有本事同我单挑啊!死机器!”
陈浩南牙关紧咬,目光快速扫过战场。洪兴带来的几十个精锐马仔,此刻还能站着的已不足十人,且个个带伤。常规武器对这怪物几乎无效。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之前偶然发现的细节——有一次,一个着火的油桶被流弹击中爆炸,飞溅的火焰落到差分机外壳上时,那一小片区域的齿轮运转似乎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和混乱,虽然瞬间就恢复了,但那一幕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火!” 陈浩南猛地吼道,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有些失真,“用火烧它!火焰能让它慢下来!”
幸存的手下们闻言,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携带的土制燃烧弹本是用来应付极端情况的,此刻纷纷被掏出。那是用烈酒和汽油混合,塞入玻璃瓶,瓶口塞着浸满燃料的布条制成的简陋武器。
“点火!”
几支Zippo打火机几乎同时擦燃,火苗舔上布条,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扔!”
带着决绝的呐喊,数个燃烧瓶划出弧线,砸向差分机不同的部位。
“砰!砰!砰!”
玻璃瓶碎裂,燃料泼洒开来,火焰立刻在冰冷的金属上蔓延、舔舐。果然,被火焰覆盖的区域,那些精密咬合的齿轮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转速明显下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卡顿。覆盖其上的血肉管线剧烈抽搐,分泌出更多暗红色的油液试图灭火。整个差分机发出的轰鸣声中也夹杂进了一种类似痛苦嘶鸣的尖锐高频噪音。
“有用!南哥!真的有用!” 一个马仔兴奋地大叫。
然而,他们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差分机内部传来更剧烈的液压传动声,几个原本封闭的阀门打开,喷出大量浓白色的、带着刺鼻化学气味的气体。火焰在这些气体中迅速熄灭,只留下一块块焦黑的灼痕。而且,机器似乎被彻底激怒了,更多的金属触手和带着钻头、锯片的机械臂从本体中伸出,如同暴怒的刺猬,攻击变得更加疯狂、密集。
“山鸡!小心左边!” 陈浩南瞳孔骤缩,厉声警告。
正在右侧试图寻找攻击角度的山鸡闻声猛地转头。一条顶端带着高速旋转圆锯的机械臂正朝他拦腰切来。他下意识地想用右手格挡,却忘了自己的右臂早已被改造成冰冷的黄铜与钢铁义肢。
就在圆锯即将触及他身体的瞬间,山鸡的右臂义肢突然不受控制地自行抬起,五指张开,不是去阻挡圆锯,而是猛地向后弯曲,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掐住了他自己的脖子!
“呃……嗬……” 山鸡的眼睛瞬间凸出,充满了血丝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的左手拼命去掰那义肢,但机械手指的力量远超人类,纹丝不动。他的脸因为缺氧迅速变成紫红色。
“山鸡!” 陈浩南看得心胆俱裂。
“浩……南……救……我……” 山鸡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他的意识正在快速模糊。他能感觉到,控制他手臂的不再是自己的大脑,而是某种外来的、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意志。是那个潜伏在差分机深处,被称为“螺湮之主”的存在!它正在通过这机械义肢,要他死!
陈浩南没有任何犹豫,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扑了过去。他闪开另一条触手的抽打,就地一滚,抄起地上遗落的一把大型液压钳——那是之前试图破坏管道时留下的工具。
“撑住!” 陈浩南冲到山鸡身边,液压钳巨大的钳口猛地卡在了山鸡脖子和机械义肢的手腕连接处。
“吱嘎——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义肢感受到了威胁,掐得更紧了,山鸡已经开始翻白眼,身体剧烈抽搐。
陈浩南双目赤红,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液压钳的手柄上,手臂上青筋暴起。“给我……断啊!”
“咔嚓!!!”
一声脆响,伴随着迸射的电火花和从断口处喷涌而出的、散发着腥味的黑色机油,那只黄铜义肢的手腕被硬生生剪断!失去了动力来源,掐在山鸡脖子上的机械手终于松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手指还神经质般地抽动了几下。
山鸡瘫软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咳嗽、吸气,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断臂处,复杂的线路和仿生结构暴露在外,滋滋地冒着电火花,残留的黑色机油像血液一样不断滴落。
“冇事吧?山鸡!” 陈浩南丢掉液压钳,扶住兄弟。
“咳咳……死……死唔去……” 山鸡声音嘶哑,脸上惊魂未定,“呢只嘢……它……它能控制我只手!”
就在这时,仓库侧面的一堵墙壁突然在一阵剧烈的撞击声中破碎,砖石横飞!一辆巨大的、车头严重变形的泥头车,如同脱缰的钢铁巨兽,咆哮着冲了进来!
驾驶室里,大飞满脸是血,嘴角却咧到一个癫狂的弧度,眼神里闪烁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他死死踩着油门,发动机发出濒临爆炸的嘶吼。
“**浩南!!!我带咗‘手信’来探呢个死机器啊!!!**”
泥头车的车厢经过简陋的改装,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工业用的LpG液化石油气罐!更令人心悸的是,每一个煤气罐的表面,都用猩红色的、散发着淡淡檀腥混合气味的诡异朱砂,画满了扭曲的符咒!这是他们来之前,通过关系找到一位隐世的赛博道士,用特殊“符水”浸泡并刻画过的“驱邪炸弹”,本是最后的杀手锏。
“哐——!!!”
泥头车以决死的姿态,狠狠地撞进了差分机底部最密集的齿轮组中!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差分机都猛地一震,无数细小的齿轮和零件像爆米花一样四处飞溅。车头彻底嵌入了机器内部,驾驶室严重变形,将大飞卡在了里面。
差分机的运转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被撞毁的区域,齿轮停转,连杆扭曲,发出痛苦的金属呻吟。那些血肉管线疯狂地蠕动,喷出更多的暗红油液。
“大飞!” 陈浩南嘶吼。
被卡在驾驶室的大飞,挣扎着抬起头,隔着布满裂痕的挡风玻璃,对着陈浩南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染血的、疯狂而灿烂的笑容。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比了一个手势。
陈浩南瞬间明白了。
他猛地转头,看向地上那些之前投掷燃烧瓶后残留的火焰,以及从破裂管道中不断流淌出来的易燃油污。一条燃烧的路径,正蜿蜒指向那辆装满符咒煤气罐的泥头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机器的轰鸣、金属的摩擦、同伴的呼喊……所有声音都仿佛退得很远。陈浩南的眼中,只剩下那跳跃的火光,和远处车厢里那些画满朱砂符咒的煤气罐。
他的脸,一半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坚毅而滚烫,另一半则笼罩在锈蚀的阴影中,冰冷而诡异。他缓缓抬起手,从皮夹克的内袋里,掏出了那枚跟随他多年,外壳已经磨得发亮的Zippo打火机。
“咔哒。”
一声清响,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微不可闻,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他自己的耳中。
橙黄色的火苗,在空气中稳定地燃起,微微摇曳,映在他深邃的瞳孔中。
他想起蒋天生那颗齿轮心脏的转动,想起乌鸦召唤机油之母的疯狂,想起山鸡断臂时的惊骇,想起无数兄弟倒下的身影,想起这座正在被锈蚀和机械吞噬的香港……
洪兴的荣耀,江湖的义气,人类的挣扎……所有的一切,都凝聚在这一簇小小的火苗之上。
他手臂猛地一挥,打火机带着那点象征着毁灭与希望的火焰,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精准地落向了那浸满油污的地面,落向了那条通往符咒煤气罐的燃烧路径上。
火焰瞬间沿着油污蔓延,如同一条苏醒的火蛇,以惊人的速度扑向泥头车。
在爆燃前的最后一刻,陈浩南凝视着那咆哮的差分机,凝视着这冰冷残酷的工业神只造物,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源自血肉之躯的、对钢铁与神权的最终挑战,声音嘶哑却穿透一切:
“我哋洪兴,连神都劈俾你睇!”
“轰————————!!!!!!!”
前所未有的巨大爆炸,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