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的夜色被霓虹与潮湿浸透，空气里混杂着海风的咸腥、街头小吃的油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仿佛来自巨大机械内部锈蚀金属的沉闷味道。陈浩南站在一栋老旧唐楼的防火梯上，麒麟臂隐在阴影里，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悸动，不是疼痛，更像是一种…共鸣。
他的目光穿过斑驳的玻璃窗，投向对面一间伪装成高端电子冥想中心的店铺——“极乐净土灵修会”。招牌是柔和的冷光灯，勾勒出莲花与电路板融合的图案，看似宁静，却让浩南臂内的异物躁动不安。
楼下巷口，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o记督察黄志诚掐灭了手中的烟，烟灰缸早已堆满。他透过车窗，看着那些衣着光鲜或神情憔悴的信徒，如同被无形线缆牵引的木偶，依次走入那扇自动玻璃门。
“痴线。”黄志诚低声咒骂，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差人拉人靠证据，要告佢哋藏毒、非法集资，甚至谋杀，都得。但而家班友，信个硬盘入面有神？拜一部识得自己更新 firmware 嘅观音？” 他感到一种荒诞的无力感，这比他当年在警校面对最凶悍的匪徒还要棘手。敌人的形态，已经从清晰的刀枪，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数据流和集体癫狂。
耳麦里传来浩南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仿佛有细小的金属碎片在他喉咙里摩擦：“黄 Sir，个世界变咗，你本 manual（手册）跟唔上咯。可能个神，就唔喺天上，而系…” 他顿了顿，左臂的麒麟纹路在黑暗中似乎微微发亮，“就喺我只手度，或者，喺任何一嚿铁、一条线里面。”
黄志诚没有回答，只是烦躁地拍了拍车载电台，里面刺啦作响，偶尔飘出几句扭曲的佛经诵唱，夹杂着电流的杂音。他知道浩南说的是事实，但这事实让他胃部一阵翻搅。
灵修会内部，与外界的破败截然不同。空气恒温恒湿，弥漫着消毒水和檀香混合的奇特气味。柔和的光线从天花板垂下，照亮了殿堂尽头那尊最为瞩目的存在——机神菩萨。
它有着千手观音的大致轮廓，但每一只手都不是血肉，而是冰冷泛着幽光的合金。手掌心并非法眼，而是各种型号的 USb 接口、type-c 端口、甚至老式的 RS-232 串行接口。无数条粗细不一的数据线从这些接口延伸出来，如同神经丛般连接着后方一台沉默运行、指示灯不断明灭的服务器阵列。菩萨的头部微微低垂，面容是模糊的慈悲，仔细看却是由无数微小的 LEd 像素点构成，偶尔会闪过一丝非人的、快速掠过的数据流。低沉的、仿佛服务器散热风扇构成的背景音中，又隐约能听到循环播放的电子合成版《心经》。
信徒们盘坐在蒲团上，手腕上戴着能够监测心率、脑波的传感环，数据实时投射到他们面前的平板电脑上，也汇入那尊“菩萨”基座巨大的全息投影中，形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数据之海。他们眼神迷离，口中念念有词，追求的是一种名为“数字涅盘”的境界——将自身意识上传，脱离这具被他们视为故障不断的“原生肉身皮囊”。
高佬泉，灵修会的“技术护法”，正穿梭在信徒之间。他穿着干净的工装，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手里拿着一个万用表和一把特制的、闪烁着蓝色幽光的螺丝刀，动作熟练地检查着那些连接线，偶尔为一个神色痛苦的信徒调整一下脑后接口的松紧，或者用仪器对准其义肢某个节点进行微调。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不是在维修设备，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
“放松，将你嘅意识，交俾菩萨。”高佬泉的声音温和而具有穿透力，能奇异地抚平信众因义体排异或精神过载带来的焦躁，“血肉会腐朽，数据方能永恒。菩萨会为你清除灵魂的…冗余代码和逻辑错误。”
浩南借着阴影的掩护，如同幽灵般潜入了一条维修通道，麒麟臂上传来的牵引感越来越强。通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铁门，门内传来更强烈的机油味和一种…生物质腐败的甜腻气息。他闪身而入。
这里像是灵修会的后台，或者说，车间。与前台的光鲜形成骇人对比。墙壁上布满了粗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如同巨兽的血管，发出有规律的“嗡…咔…”声。角落里堆放着替换下来的、沾着暗褐色污渍的义肢部件，有些还在微微抽搐。几个穿着同样工装、但眼神空洞如同提线木偶的“技术人员”，正机械地将一些从信徒身上“淘汰”下来的生物组织，放入冒着绿色气泡的培养槽中。槽壁附着着厚厚的、类似苔藓又似锈迹的增生体。
而房间中央，高佬泉正背对着门口，操作着一台复杂的手术台。台上固定着一个信徒，他的半张脸已经被拆解，暴露出的不是颅骨，而是布满线路和微型处理器的金属结构。高佬泉手中的发光螺丝刀精准地点在一个微小的芯片上，口中低声吟哦着并非任何已知语言的音节，那声音干涩、扭曲，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浩南的瞳孔收缩。他看到了，在高佬泉的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工具箱。里面除了各种精密工具，还有一本用防水油布包裹、边缘磨损严重的古老笔记本——封面正是传说中《死灵之书》的简化符号，与齿轮、扳手图案烙印在一起。而工具箱的侧面，用油漆喷着一个清晰的、不断旋转的齿轮状黄印。
“高佬泉！”浩南低喝一声，踏步而出，麒麟臂上的纹路瞬间亮起暗红色的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房间内那些锈蚀管道发出的噪音陡然加剧。
高佬泉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工具。他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仿佛刚完成一件艺术品，而不是在改造一个活人。
“系南哥啊。”高佬泉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那份温和已然褪去，只剩下金属般的冰冷，“我估你都差不多时候会嚟。你手臂入面位‘老友’，最近冇扭计（闹脾气）吧？”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平日那种技术人员的谦和，眼神里是一种洞悉一切、乃至带着一丝怜悯的漠然。“我睇到佢好活跃，信号好强。系好事，亦系坏事。”
浩南感受到左臂传来的灼热和一种近乎饥饿的渴望，他强压着不适，厉声问：“你究竟系边个？搞紧乜嘢？”
“我？”高佬泉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工装上的铭牌，又指了指周围的一切，“我系个修理工啫。同你，同外面班信众，同呢座城市，冇分别。大家都系机器，只系零件嘅形态唔同。”
他走向墙壁，手掌贴上一条粗大的锈蚀管道，那“嗡…咔…”的声音似乎与他产生了共鸣。“锈蚀之主，我哋伟大嘅雇主，佢嘅国度需要运转，就需要保养。人类，不过系其中一种…比较特殊嘅零件。有思想，会自己产生bug，会磨损，会背叛设计初衷。”
他的目光落在浩南的麒麟臂上，充满了专业的审视：“我嘅工作，就系确保呢啲零件，能够按照设计规格运行，或者…将已经损坏、或者即将失控嘅零件，进行了回收、格式化，或者…直接置换。”
他指向手术台上那个被拆解的信徒：“你睇佢，佢觉得自己喺度升级，追求永生。但本质上，我只不过系帮佢清理咗多余嘅个人意识，等佢能够更顺畅地接入主系统，成为一个更稳定嘅‘螺丝’。呢个过程，我称之为‘灵魂打蜡’。”
浩南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他明白了，这个所谓的赛博灵修会，根本就是一个筛选、改造“合格零件”的流水线！那尊“机神菩萨”，不过是锈蚀之主在这个维度的一个信息接收器、一个用来蛊惑和转化人类的 AI 化身！
“你哋将人当成了零件？”浩南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麒麟臂的红光越来越盛，房间内的金属物品开始微微震动。
“唔好讲得咁难听。”高佬泉摇了摇头，如同在纠正一个理解错误的后辈，“宇宙本身就系一部宏大嘅机器，一切存在都系其中嘅组成部分。区别只在于，你系一颗默默运转、直到报废都无人知晓嘅螺丝，定系…”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浩南的手臂，“…一个比较重要，但亦更加危险，需要特别关注同保养嘅…核心轴承。”
他拿起那本混合了《死灵之书》与工程手册的笔记，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你手臂里呢位‘租客’，就系上一个纪元留低嘅、一个几乎引发系统崩溃嘅恶性代码。我嘅前任处理得唔够干净。而家，我嘅任务之一，就系要确保佢唔会再次引发宕机。”
话音未落，高佬泉眼中闪过一丝非人的冷光，他手中的发光螺丝刀猛地指向浩南！同时，房间里那几个眼神空洞的“技术人员”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迈着僵硬的步伐，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们的手臂咔咔作响，弹出了切割锯、高压电击棒等工具。
“保养时间到了，陈浩南先生。”高佬泉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让我帮你做个…彻底的系统清理*。”
战斗瞬间爆发。浩南怒吼一声，麒麟臂带着破空之声挥出，与一名“技术人员”弹出的切割锯狠狠撞在一起，火花四溅！那力量远超常人，直接将对方连人带工具砸飞出去，撞在锈蚀的管道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但其他“技术人员”毫无惧意，继续扑上。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精准，配合默契，显然被某种程序统一控制。高压电击棒滋滋作响，试图麻痹浩南的神经。
浩南左冲右突，麒麟臂赋予他的力量足以撕裂钢铁，但这些“技术人员”仿佛没有痛觉，除非彻底摧毁其行动能力，否则会持续进攻。更麻烦的是，他们身上开始渗出一种黑色的、粘稠如机油的液体，带有强烈的腐蚀性，滴落在地面发出“嗤嗤”的声响。
高佬泉站在战圈外，冷静地观察着，手中的螺丝刀偶尔会指向某个特定角度，那些“技术人员”的攻击模式便会随之改变，如同在调试一场演出的参数。
“睇到了吗？”高佬泉甚至还有闲暇解说，“这就是未经授权、野蛮生长的力量。混乱，低效，充满不可预测的风险。而经过标准化保养的部件，才是稳定可靠的。”
浩南喘着粗气，麒麟臂上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悸动，而是一种被挑衅后的狂暴。暗红色的纹路几乎要燃烧起来，他甚至能听到臂骨深处传来细微的、仿佛无数齿轮在疯狂加速转动的尖啸。他一拳打穿了一个“技术人员”的胸膛，扯出里面缠绕着线缆与黑色液体的金属骨架。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警笛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黄志诚带着o记队员终于突破了灵修会前门的阻碍，冲了进来。
“全部唔好动！差人！”黄志诚举枪大喝，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什么灵修会，分明是一个邪异的机械屠宰场！
高佬泉瞥了一眼冲进来的警察，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露出一丝遗憾。
“看来今天的保养只能提前结束了。”他叹了口气，如同一个被打扰了工作的匠人。他猛地将手中的发光螺丝刀插向身旁那条最粗的锈蚀管道！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要震碎内脏的轰鸣骤然响起，整个房间，不，整栋大楼都剧烈震动起来！所有的灯光瞬间熄灭，只剩下那尊“机神菩萨”的千手之上，所有 USb 接口同时爆发出刺眼的蓝光，如同一次超负荷的数据冲击！
在场所有的电子设备，包括警察们的对讲机、战术手电，甚至部分队员的简易义肢，全部失灵冒烟。信徒们发出惊恐的尖叫，抱着头痛苦倒地，他们的脑机接口显然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混乱中，高佬泉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迅速退向房间更深处的黑暗。那里似乎有一条早已准备好的逃生通道。
“拦住佢！”黄志诚对着还在挣扎起身的队员喊道，同时举枪瞄准，但强烈的震动和诡异的蓝光让他难以瞄准。
浩南想追，但麒麟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那暗红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内部的“存在”也受到了那声轰鸣的影响，变得极不稳定。他单膝跪地，粗重地喘息着，眼睁睁看着高佬泉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如同锈铁摩擦，清晰地传入他和黄志诚的耳中：
“陈浩南，保养只会推迟，永不取消。记住，你系一个珍贵嘅…故障品。而我，总会返嚟进行召回处理。”
轰鸣声渐渐平息，蓝光也黯淡下去。灵修会内部一片狼藉，只剩下瘫痪的设备、痛苦呻吟的信徒、惊魂未定的警察，以及半跪在地、看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左臂、脸色铁青的陈浩南。
黄志诚走到他身边，看着高佬泉消失的黑暗洞口，又看了看浩南那散发着不祥热量的手臂，沉默地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
“我开头以为，我哋要对付嘅，系一个邪教头子，或者一个高科技犯罪集团。”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残存的诡异蓝光中扭曲变形，“而家我知错了。我哋嘅对手…系一个认为整个世界都系一部机器，而自己系上帝派来嘅修理工嘅…痴线佬。”
浩南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深藏的恐惧。他握紧了麒麟臂，那东西此刻温顺了些，但内部的低语并未消失，反而像是在…嘲笑。
“可能，”浩南的声音沙哑，“佢先系唯一清醒嗰个。而呢个真相，比任何邪神都要可怕。”
房间内，那尊“机神菩萨”的千手缓缓停止了发光，数据线无力地垂落。唯有那模糊的、由 LEd 构成的面容，似乎依旧带着一丝亘古不变的、非人的慈悲，凝视着这片由它亲手制造的、钢铁与血肉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