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东洼的上空。杨浩宇蹲在试验田的防倒架旁,用铁丝把松动的竹竿绑紧,指尖被冰冷的雨水冻得发红。风卷着雨丝斜斜地打过来,把他的蓝布衫浇得透湿,贴在背上凉得像冰。
“这铁丝得缠三圈才够牢,”苏婉清的声音从雨幕里钻出来,她举着块塑料布跑过来,罩在两人头顶,“赵刚去仓库找尼龙绳了,说那东西比铁丝软,不容易勒伤稻秆。”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她不得不用手紧紧拽着边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杨浩宇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发梢,水珠顺着发帘往下滴,落在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上。“别总举着,”他把塑料布往她那边推了推,“你那点力气,风一吹就掀了。”苏婉清却摇摇头,反而把布又往他这边挪了挪:“你得绑架子,不能淋着,不然手该僵了。”
雨越下越大,砸在稻穗上发出“簌簌”的响,像无数只手在轻轻摇晃。杨浩宇绑铁丝的手顿了顿,视线落在那株系红绳的稻穗上——红绳被雨水泡得发胀,紧紧贴在穗轴上,可稻穗依旧倔强地昂着头,谷粒上的水珠在昏暗的天光里闪着光,像缀了串碎钻。
“你说这雨要下到啥时候?”苏婉清突然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再这么下,地里该积水了,根会烂的。”她的话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去年涝灾的阴影还在,她总怕辛辛苦苦侍弄的稻苗再遭了殃。
杨浩宇往远处的排水沟看了看,雨水正顺着沟往洼地流,虽然慢,但没堵。“我早上特意把沟挖深了半尺,”他安慰道,“等雨势小些,咱再去疏通疏通,问题不大。”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塑料布的边角趁机被风吹起,淋了两人一脸雨。
苏婉清赶紧拽回塑料布,脸上的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她抬手一摸,才发现是自己笑出的泪。“你看咱俩,跟落汤鸡似的,”她抹了把脸,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要是被赵刚看见,又该笑话了。”
杨浩宇看着她笑弯的眼睛,突然觉得这风雨里的狼狈也没那么难熬。他想起农技会上专家说的“作物生长,三分靠种,七分靠管”,那时他只当是句口号,如今才明白,这“管”里藏着多少风雨里的守望,多少黑夜里的牵挂。
“浩宇哥!婉清姐!绳子来了!”赵刚的吆喝声穿透雨幕,他扛着一卷尼龙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裤脚陷在泥里,每拔一步都费劲,“这绳可结实了,是公社防汛用的,我跟王干事好说歹说才借来的!”
三人合力把尼龙绳缠在竹竿架上,绳网在稻丛上方织出个菱形的格,像给稻苗撑起了把伞。“这样就不怕倒伏了,”赵刚抹了把脸上的泥,笑得露出白牙,“就算风再大,有这网兜着,穗子掉不了!”
苏婉清蹲在地上,把被风吹歪的稻苗扶进绳网里,指尖在泥水里摸索,裤膝盖很快沾满了黄黑的泥。“你看这株,”她指着一株被风吹折的稻秆,眼里闪过心疼,“穗子都快熟了,可惜了。”杨浩宇蹲下来,把断秆小心翼翼地绑在旁边的竹竿上:“说不定还能灌浆,别扔。”
雨势渐小时,天边裂开道缝,漏下点昏黄的光。三人坐在田埂上歇脚,赵刚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三个硬邦邦的窝窝头,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凑活着吃点,”他塞给两人各一个,“等回村我让我娘给咱贴饼子,用新磨的玉米面,贴得焦焦的。”
窝窝头带着股土腥味,苏婉清却吃得香,她咬了口,突然指着远处的草坡:“你看!彩虹!”两人抬头望去,果然见道淡淡的虹挂在云边,红橙黄绿青蓝紫,像谁在天上搭了座彩桥。“咱这雨没白淋,”赵刚看得直咂嘴,“出来这么久,还是头回在北大荒见着彩虹。”
杨浩宇看着彩虹下的试验田,稻穗上的水珠在虹光里闪着七彩的光,绳网的影子落在湿地上,像幅不规则的画。他突然想起苏婉清说过的蒲公英,说它们的种子落在哪,哪就能扎根——这北大荒的黑土地,不就是他们扎下的根吗?风雨再大,只要根还在,就总有抽出新绿的那天。
“该去疏通排水沟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免得等会儿再下,水排不出去。”苏婉清和赵刚也跟着起身,三人拿着铁锹往洼地走,影子在湿漉漉的地上拉得很长,像三条并肩前行的船。
疏通完排水沟,天已经擦黑了。赵刚扛着铁锹走在前面,嘴里哼着跑调的歌,把身后的两人拉了段距离。苏婉清走得慢,脚下的泥总绊着她,杨浩宇伸手想去扶,却被她笑着躲开:“没事,这点泥算啥,小时候在老家,我还在泥里摸过泥鳅呢。”
她的话里带着点怀念,杨浩宇放慢脚步,听她讲小时候的事——讲她娘如何在油灯下缝补衣裳,讲村口的老槐树如何在春天开出满树的花,讲她第一次看见火车时的惊奇。雨停后的风里,带着泥土的腥香,和她声音里的暖意,把黑夜里的寒意都驱散了。
快到村口时,苏婉清突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递到杨浩宇面前:“给你的,”她的声音很轻,“我娘寄来的冻疮膏,你总在雨里淋着,手该冻了。”布包上绣着朵小小的稻穗,针脚密密匝匝的,是她昨夜灯下绣的。
杨浩宇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她残留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谢谢,”他低声说,把布包揣进贴身的口袋,那里还放着她之前绣的平安符,“你的手也得抹。”苏婉清点点头,转身往家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杨浩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里的布包还带着温热。远处的试验田在月光下泛着银辉,绳网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个巨大的网,网住了满地的希望。他知道,这场风雨里的守望,不只是为了那些稻苗,更是为了些别的——像为了田埂上并肩的脚印,像为了塑料布下的笑语,像为了布包里那抹带着体温的暖。
夜风拂过稻穗,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快了,快到秋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