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将小院和喧腾的人群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满月酒的宴席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桌上的盆碗大多见了底,只剩下些油汤残羹。那盆令人瞩目的红烧熊掌早已被刮得干干净净,连粘稠的汤汁都被拿窝头蘸着吃完了。熊胆酒也分饮殆尽,男人们一个个脸色酡红,浑身燥热,嗓门比平时高了八度,还在兴奋地回味着那奇特的滋味和猎熊的惊险故事。
孩子们吃得小肚子溜圆,脸上沾着油渍,心满意足地在桌椅间追逐嬉闹,或是缠着大人要那漂亮的鹿角骨头玩。女人们帮着收拾碗筷,叽叽喳喳地聊着家长里短,话题却总离不开今天这顿前所未见的盛宴,言语间充满了对程立秋本事的佩服和对魏红福气的羡慕。
气氛热烈而融洽,仿佛昨日那场不愉快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然而,在这片喧腾的暖色之下,总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流,在不合时宜地涌动。
角落的那张桌子,老程头和王菜花早已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自己那份。面对满桌的丰盛和周围的热闹,他们如同两个局外人,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王菜花几次想跟旁边桌的老姐妹搭句话,对方却只是客气地笑笑,便转过头去继续聊天,那笑容里的疏离让她心里堵得慌。老程头则一直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表情,但那佝偻的背脊和偶尔看向被众人簇拥的儿子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和悔恨。
他们看着程立秋端着酒杯,从容地穿梭在各桌之间,接受着众人的敬酒和恭维,那沉稳的气度、那眉宇间的自信,早已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可以随意拿捏、沉默寡言的老二了。这酒肉穿肠过,非但没让他们感到丝毫喜悦,反而像钝刀子割肉般,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儿子,是真的翅膀硬了,飞远了,再也不可能被他们攥在手心里了。
最终,宴席还未完全散场,老程头便磕了磕烟袋锅,默默地站起身,拉了王菜花一把。两人如同两道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这片让他们倍感窒息的热闹,连声招呼都没打。
程立秋眼角余光瞥见了他们离开的背影,心里并无多少波澜,甚至隐隐有一丝快意。他知道,光是眼馋和后悔,还不足以让这老两口彻底死心。只要那点“父母”的身份还在,只要他们觉得还能从他这里榨出点什么,类似的麻烦以后就绝不会少。今天他们能因为眼红而来闹,明天就能因为别的由头再来搅和。他不能永远这样被动地防备着。
热闹终有散场时。夕阳彻底沉入山脊,天色暗了下来。宾客们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陆续告辞,带着满肚子的油水和一肚子可供谈论许久的见闻。小院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空气中依旧浓郁的肉香酒气。
孙猛、魏建国几人虽然也喝了不少,但还没忘乎所以,帮着收拾残局,把借来的桌椅碗筷归拢好。李厚根也带着媳妇忙前忙后。
程立秋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站在院门口,望着变得冷清的街道和远处渐渐亮起灯火的老屋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眼神变得深沉而锐利。
魏红被允许下炕稍微走动一下,她走到丈夫身边,轻声问:“都走了?”
“嗯,走了。”程立秋回过神,揽住妻子的肩膀,“累坏了吧?快进屋歇着。”
“我没事,倒是你,这几天都没睡个囫囵觉。”魏红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心疼地说,“现在席也办完了,总算能消停几天了。”
程立秋却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消停不了。红儿,这事还没完。”
魏红一愣:“还没完?他们…今天不是没闹吗?”
“今天是没闹,是因为他们没脸闹,也因为今天人多。”程立秋冷笑一声,“狗改不了吃屎。等这阵风过去,他们缓过劲来,那点心思肯定又活泛了。今天能看着咱吃肉他们喝汤,明天就敢想着把肉锅端走。”
他扶着魏红往屋里走,语气变得异常冷静:“我不能让咱们的日子,永远悬着这么一把不知道啥时候会掉下来的刀。更不能让咱的孩子,以后还得应付这些甩不掉的破烂事儿。必须得有个了断,一劳永逸的了断。”
魏红听着丈夫的话,心里有些发紧,她隐约猜到了丈夫想做什么:“立秋,你…你想咋办?他们毕竟是…”
“毕竟是爹娘?”程立秋打断她,眼神里没有多少温度,“他们拿我当儿子了吗?分家的时候恨不得刮地三尺,现在看我过得好了又像蚂蟥一样贴上来吸血的爹娘?红儿,心软不得。对这种人心软,就是对自己、对你们娘仨心狠。”
他让魏红在炕上坐好,自己则坐在对面,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我想好了。咱一次性,给他们一笔钱。一笔足够他们养老、甚至还能让他们手头宽裕几年的钱。但是,得有个说法:这钱,是买断!从此以后,咱们严格按照分家文书来,该给的养老钱粮一分不少,但除此之外,再无瓜葛!他们生老病死,该我出的那份我出,但大哥三弟家的事,再也别想攀扯上我!白纸黑字,请队长和屯里长辈作证,摁上手印!”
魏红听得心惊肉跳。这法子,等于是彻底用钱买断那点本就稀薄的情分了。传出去,难免有人会说程立秋心狠、有钱不认爹娘。但…一想到昨天那撒泼打滚的场面,想到未来可能无休止的纠缠,她又觉得丈夫的做法或许是唯一能换来长久安宁的办法。
“这…这得多少钱啊?他们能答应吗?”魏红担忧地问。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猎熊卖的钱还有不少。”程立秋沉声道,“他们答不答应,由不得他们。要么拿钱签字,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往后清净过日子。要么,就彻底撕破脸,我一分不多给,他们也别想再登我的门,我看谁丢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被一次次寒心、一次次逼迫后,最终做出的最理智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魏红看着丈夫坚毅的侧脸,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哎…你…你看着办吧…只要往后能安生过日子…”
程立秋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放心吧,红儿。所有的骂名,我来背。所有的麻烦,我来断。你和孩子,只管过咱们安生日子。”
夜色彻底笼罩了小院。外面的喧嚣散去,只剩下屋里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程立秋坐在炕沿上,就着昏黄的油灯,拿出那个小本子,开始计算需要支付的“买断费”。数字不小,但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如果能用这笔钱,彻底斩断过去的纠缠,为他这个小家换来一片清朗的天空,那这钱,就花得值!
他的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明亮。喜宴的喧嚣已然落幕,而另一场关乎未来安宁的“谈判”,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