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秋在夜色中走了很久,直到海风的咸腥彻底吹散了屋里的憋闷,才转身回家。院子里静悄悄的,灶房的灯还亮着,魏红正在刷洗锅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屋里,煤油灯已经熄了,想来那三位已经躺下,只是不知是否睡得着。
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屋,脱鞋上炕。土炕烧得温热,另一边传来程立冬均匀沉重的鼾声,显然是累极了。而靠近炕梢的位置,呼吸声却有些杂乱,一个刻意压抑,一个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程立秋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却没有丝毫睡意。他知道,昨晚那场不算摊牌的摊牌,只是开始。以他对父亲和大哥的了解,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果然,第二天一早,风暴来临前的压抑宁静,便笼罩了这个小小的家。
接下来的几天,海上风平浪静,鱼汛却依旧不错。程立秋的渔船每天照常出海,收获稳定。但船上的气氛,却明显不同了。程立夏像是换了个人,不再明目张胆地偷懒,虽然干活依旧算不上卖力,但至少表面上是服从安排,只是那眼神里的阴郁和算计,却更深了。他不再抱怨,也不再试图靠近驾驶室,变得异常沉默,但这种沉默,比之前的牢骚更让人不安。
程立冬则依旧闷头干活,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程立秋有意无意地多教他一些东西,比如如何根据水色判断鱼群深度,如何避开暗流。程立冬学得认真,偶尔提出问题,虽笨拙,却切中要害。这种对比,落在程老爹和程立夏眼里,更是刺眼。
最明显的变化是程老爹。在船上,他整理渔网时更加卖力,甚至主动去干一些又脏又累的活儿,比如清理船舱底淤积的腥臭污水。回到家,他也抢着帮魏红和程立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劈柴、挑水,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笑容。吃饭时,他会把好一点的菜往程立秋碗里夹,嘴里念叨着“立秋辛苦,多吃点”。
这种反常的殷勤,让魏红和程立春浑身不自在,也让程立秋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这是父亲在铺垫,在用行动软化他,为下一次“请求”做准备。他不动声色,照单全收,该怎样还怎样,既不拒绝那份殷勤,也不给予任何额外的回应,就像一块温吞但坚硬的石头,任由海水如何拍打,我自岿然不动。
这种胶着的状态持续了四五天。终于,在一个收工较早的傍晚,机会来了。大姐夫过来找程立秋商量明天去更远一片海域探探的事情,两人在院里边抽烟边说话。魏红和程立春带着小石头去隔壁张婶家借鞋样子,屋里只剩下程老爹和刚从码头冲洗完回来的程立夏、程立冬。
程立冬打了盆水在院子里擦洗身子,程立夏则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的晚霞发呆,脸色晦暗。程老爹在屋里踱了几步,看着院子里正和大姐夫谈笑风生的二儿子,又看看门槛上不成器的大儿子,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走了出去。
他没有直接去找程立秋,而是先走到程立夏身边,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还杵在这儿干啥?回屋去!丢人现眼!”
程立夏悻悻地站起身,瞪了程立秋背影一眼,扭头进了屋。
程老爹这才搓着手,脸上堆起比晚霞还绚烂的笑容,慢慢凑到程立秋和大姐夫旁边。“立秋,大海,商量明天出海呢?”他搭讪道。
大姐夫程大海是个憨厚人,虽然也知道这老丈人偏心,但面子上的礼节还是有的,笑着点点头:“嗯呐,爹,琢磨着往东边走走看看。”
“好,好,多跑跑好,多跑跑才能多打鱼。”程老爹附和着,目光却一直瞟着程立秋。
程立秋吸了口烟,淡淡地说:“爹,有事?”
程老爹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换成了愁苦,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立秋啊……爹……爹这几天,心里头不踏实啊。看着你和你大姐夫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爹是又高兴……又难受。”
程立秋没接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大姐夫有些尴尬,想走开,又被程老爹用眼神留住,似乎想让他做个见证。
“爹难受啥呢?难受你大哥……他不争气啊!”程老爹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那天晚上,是爹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爹回去想了很久,你说得对,老大他现在……确实还没那个本事掌一条船。爹不怪你。”
他这话以退为进,先承认错误,显得通情达理。程立秋依旧沉默,烟头的红光在暮色中一明一暗。
“可是立秋啊,”程老爹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恳切,“他毕竟是你亲大哥!你就真忍心看他这么一天一块五地混下去?他都这个岁数了,连个家都没有……爹这心里,像刀割一样啊!”
他说着,还真挤出了两滴浑浊的眼泪,用粗糙的手背抹去。
“爹知道你现在难,船要养,家要顾。爹不是要你白给他一条船。爹是想着……咱能不能换个法子?比如……比如你出面,帮他去信用社问问,贷点款?爹这张老脸还有点用,给他做个保!或者……或者你那条旧船,不是有时候也闲着呢吗?先借给他使使?让他先练练手,挣了钱再还你?再不行……你算他入股你的船?多少分他一点红,让他也有个盼头?”
程老爹一口气说出了他琢磨了好几天的方案,从贷款到借船再到入股,可谓是“煞费苦心”。他眼巴巴地看着程立秋,仿佛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二儿子身上。
大姐夫程大海在一旁听得直皱眉,这老丈人,说到底还是变着法儿地想从立秋这里抠好处。他担心地看向程立秋,怕他心软答应。
程立秋终于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父亲那张写满算计和祈求的脸。暮色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
“爹,”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你说的这些,都不行。”
程老爹脸上的希望瞬间凝固。
“贷款?他用什么还?拿什么抵押?就靠他一天一块五的工钱?信用社不是咱家开的。借船?”程立秋冷笑一声,“船是吃饭的家伙,不是玩具。让他练手?船坏了谁修?油钱谁出?出了事谁负责?入股?我的船,是我和大姐夫还有一帮兄弟风里来雨里去拼出来的,凭什么他一来就要分一杯羹?就凭他是我大哥?”
一连串的反问,像冰冷的石子,砸在程老爹心上,把他那些看似周全的“方案”砸得粉碎。
“立秋!你……你就一点兄弟情分都不讲了吗?”程老爹有些急了,声音也拔高了些。
“兄弟情分?”程立秋的目光骤然变冷,“爹,你跟我讲兄弟情分?当初分家的时候,大哥抢好田、占新房,把我赶出来差点冻死饿死的时候,兄弟情分在哪儿?他现在在老家混不下去,跑来我这里,我给他活干,给他饭吃,没让他睡大街,这难道不是情分?”
程老爹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我再说一次,”程立秋语气斩钉截铁,“想留在海上,就老老实实按我的规矩来,学好本事,挣踏实钱。不想干,或者觉得委屈,随时可以走。至于船的事,等他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让我觉得他能靠得住的时候,再提不迟。现在,免谈。”
说完,他不再看脸色灰败的父亲,转头对大姐夫说:“大海,明天就按你说的,往东边探探。不早了,回吧。”
程大海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程立秋和僵立当场的程老爹。暮色四合,海风吹过,带着凉意。程立秋没再说话,转身进了灶房,帮着魏红收拾东西去了。
程老爹独自站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霜打蔫的老茄子。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表演,在二儿子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曾经被他忽视、甚至苛待的二儿子,早已不是他能轻易拿捏的了。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
屋里,程立夏透过窗户缝看着院子里父亲失魂落魄的背影,和他预想中完全不同的结果,让他心里的怨恨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老二,这是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啊!他狠狠一拳砸在土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程立秋在灶房里,听着那声闷响,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拒绝,只是第一步。他知道,某些人,是不会轻易死心的。而他的耐心,也快要耗尽了。是时候,考虑下一步的棋了。或许,那艘他们梦寐以求的船,真的可以出现了,只不过,会以一种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