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剑宗，坐落于接天云峰之上。万仞绝壁如剑削成，直刺苍穹。终年不散的凛冽罡风呼啸盘旋，卷动着铁灰色的流云，将一座座悬浮于峭壁边缘、如同巨剑般指向天外的宫殿楼阁笼罩其中。剑气冲霄，森然肃杀，这里是纯粹剑修的圣地，亦是巡天阁镇压东域修真界最锋利、最忠诚的一把剑。
此刻，位于主峰之巅、形似无鞘巨剑直指天心的“凌霄殿”内，气氛却比殿外呼啸的罡风更加肃杀、凝滞。
九霄剑宗当代宗主，凌霄真人，端坐于大殿上首的“天剑座”之上。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万载玄冰，一双眸子开阖间寒光四射，仿佛蕴藏着能洞穿神魂的剑意。身上并未穿着繁复的宗主袍服，仅是一袭洗得发白的玄青色剑袍，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生杀予夺的威严。他周身并无刻意散发的威压，但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下方，分立着十数位气息强大的长老。他们大多须发皆白，面容肃穆，眼神锐利，周身隐隐有剑气流转，修为最低也是元婴中期。这些是支撑九霄剑宗万年基业的真正砥柱。
然而此刻，这砥柱之间，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裂痕。
“宗主！” 左侧首位，一位面容古板、法令纹深刻如刀刻的长老，执法长老严正，踏前一步，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手中捧着一枚玉简，玉简上刻着醒目的巡天阁赤红法印。“巡天阁钧令再至！言我东域西南三郡，近来仍有‘伪经’流传迹象，尤其以‘五行调和’邪说为甚！命我宗即刻加派精锐弟子，配合巡天卫，展开‘犁庭扫穴’，务必清剿干净，擒拿首脑！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严正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他身后几位长老微微颔首，眼神中同样闪烁着对“异端”的厌恶与对巡天阁命令的绝对服从。他们是剑宗内最坚定的“正统派”，视一切偏离“一剑破万法”的极端理念皆为歧途，对那传播“调和”之说的玉简更是深恶痛绝。
“哼！犁庭扫穴？” 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从右侧响起。说话的是传功长老古河。他身形瘦削，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剑，灰白的头发随意束着，几缕散落额前，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并未看严正，而是直视着上首的凌霄真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宗主，自围剿令下，我宗弟子已连番血战数月！西南三郡，大小宗门、散修聚集地，乃至凡人城镇，被清洗了多少遍？‘错杀一千’？敢问严长老，这其中，有多少是我剑宗同道？有多少是仅仅因为几句疑问就被扣上‘异端’帽子的无辜者？又有多少……是像栖霞剑派的赵老鬼那样，只因不愿交出祖传的、恰好蕴含一点水润剑意的养剑法门，就被打成‘伪经同谋’，满门尽灭？！”
古河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剑锋，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他身后几位长老，神色也凝重起来，有的眉头紧锁，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们是剑宗内的“务实派”或“隐忧派”，虽不认同“伪经”，但对巡天阁无限扩大化、血腥残酷的清剿手段，早已心生抵触。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现，门下不少弟子，在接触过一些被收缴、私下流传的玉简碎片（尤其是关于五行相生，尤其是“金水相生”以养剑意、化解金煞戾气的部分）后，困扰多年的瓶颈竟隐隐松动，剑心似乎都通透了一丝！
这发现让他们心惊，更让他们困惑。那玉简……似乎并非全然的邪说？
“古河！你此言何意？！” 严正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刺古河，厉声道：“莫非你也被那伪经蛊惑了心神？赵老鬼包藏祸心，其法门与伪经妖论暗合，死有余辜！巡天阁代表天道正统，清剿伪经，维护道基，乃天经地义！些许牺牲，在所难免！难道你想因妇人之仁，置我剑宗万年清誉于不顾？置巡天阁法旨于不顾吗？！”
“清誉？”古河毫不退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意，“用同道的血染红的清誉吗？严正！你口口声声天道正统，那我问你，为何我座下弟子楚风，修习宗门正统《九霄破煞剑诀》至第三重‘金煞炼心’时，剑意狂暴，心脉受损，五年寸进不得！而他在古剑峡历练时，偶然得了一片残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提及‘金性至刚，易折易戾，若引癸水之柔，润泽剑骨，或可刚柔并济’，他尝试引山涧寒泉之气调和，不过三月，不仅内伤痊愈，更一举突破瓶颈，剑意圆融，直入第四重‘剑气化虹’之境！这又作何解释？！难道他引动的癸水之气，也是伪天道不成？！”
“楚风？！”严正瞳孔骤缩，脸上瞬间布满寒霜，厉喝道：“古河！你竟敢纵容弟子私习伪经？！你好大的胆子！那楚风现在何处？立刻拿下，废去修为，严加拷问其伪经来源！”
此言一出，大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废去修为！对一个刚刚突破瓶颈、前途无量的天才弟子来说，这比杀了他更残忍！古河身后的几位长老脸色大变。
“够了！”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九天落雷，骤然炸响！整个凌霄殿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恐怖的剑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全场，压得所有人心头一沉，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凌霄真人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眸子，此刻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纯粹的、冻结万物的冰冷。他目光扫过古河，扫过严正，扫过殿中每一位长老，最后定格在虚空。
“古河长老。”凌霄真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断，“楚风私习异端，蛊惑人心，证据确凿。念其年少，或有被蒙蔽之处，死罪可免。”
古河闻言，心中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下一句，却将他打入万丈冰窟。
“但道基已污，剑心不纯。即日起，废其修为，打入‘思剑崖’，面壁百年！非我令，不得出！”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古河的心上。废修为！打入思剑崖百年！那比死更痛苦！楚风……他剑宗百年不遇的剑道奇才，前途尽毁！
“宗主！不可！”古河目眦欲裂，就要上前争辩。
“嗯？”凌霄真人目光微转，落在古河身上。仅仅一个眼神，古河便觉如万剑穿心，磅礴的剑意压得他浑身骨骼咯吱作响，体内剑元瞬间凝滞，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毫不怀疑，若自己再敢多言一句，宗主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当场镇压！
“严正长老。”凌霄真人的目光转向严正。
“属下在！”严正精神一振，躬身应道。
“巡天阁钧令，即为天宪。加派三队‘斩邪剑卫’，由你亲自统领，即刻前往西南三郡！凡有私藏、传播、修习伪经者，无论身份，无论缘由，杀无赦！凡有质疑钧令、阳奉阴违者……”凌霄真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古河等人，声音冰寒彻骨，“视同叛逆，宗规处置！”
“谨遵宗主法旨！”严正大声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
“散了吧。”凌霄真人挥了挥手，重新闭上双眼，仿佛刚才的决定只是碾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长老们神色各异地退出凌霄殿。古河脸色灰败，脚步踉跄。严正等人则趾高气扬，杀气腾腾。
当日下午，九霄剑宗内门演武场，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
所有内门弟子，无论是否当值，皆被强令集结于此。演武场中央，矗立着一根高达十丈、布满斑驳剑痕的黑色玄铁柱——惩剑柱。
楚风被两名气息冷硬的执法弟子押解着，跪在惩剑柱前。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朗，眼神原本清澈明亮，此刻却充满了茫然、痛苦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倔强。他身上的内门弟子服饰被剥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囚衣。
执法长老严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台上，手中捧着一柄造型古朴、通体暗沉、无锋无刃的玄铁重尺——碎元尺！此尺专破修士丹田，毁人道基！
“内门弟子楚风！”严正的声音如同寒冰，在死寂的演武场上空回荡，“私习伪经，悖逆正统，污染道基，蛊惑同门！经宗主亲自裁定，废其修为，打入思剑崖，面壁百年！以儆效尤！”
“不！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引了一点水气调和金煞！我没有修习伪经！那玉简只有几句话……”楚风猛地抬起头，嘶声喊道，眼中充满了冤屈和不甘。
“冥顽不灵！”严正眼神一厉，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行刑！”
两名执法弟子死死按住楚风。
严正手持碎元尺，一步步走下高台，走向楚风。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在场所有弟子的心尖上。恐惧、茫然、同情、愤怒……种种情绪在无数年轻的面孔上交织。
“长老！楚风师兄他……”一个平日与楚风交好的年轻弟子忍不住喊出声。
“闭嘴！”旁边一位隶属于严正一系的执事厉声呵斥，冰冷的眼神扫过，那弟子顿时如坠冰窟，脸色惨白地低下头。
严正走到楚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的天才。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执行命令的冷酷和一丝对“异端”的厌恶。他缓缓举起了碎元尺，尺身之上，黯淡的符文开始亮起，散发出毁灭性的波动，锁定了楚风的小腹丹田！
楚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因恐惧和巨大的屈辱而剧烈颤抖。
就在碎元尺即将落下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温润的气息，竟不受控制地从楚风体内逸散出来！那是他体内残存的、以“金水相生”理念调和蕴养出的最后一丝剑气！这剑气不再是纯粹的、暴戾的九霄金煞，而是带着一丝水润的柔韧与灵性，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微弱的生机！
这股气息虽然微弱，但在场所有修为在金丹期以上的剑修，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尤其是那些心中本就对“调和”理念有所触动、甚至私下尝试过的弟子和长老！
古河站在远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死死盯着楚风身上逸散出的那丝温润剑气，老眼中充满了痛惜和滔天的怒火！
严正也感受到了这股气息，他眼中厌恶之色更浓，碎元尺落下的速度更快！毁灭的符文光芒大盛！
“不——！！！”
楚风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噗嗤——！
碎元尺毫无阻碍地、狠狠地印在了楚风的小腹丹田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瓷器碎裂的闷响！
楚风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瞬间萎顿下去，瘫软在地。他周身原本隐隐流转的、属于金丹修士的灵光瞬间熄灭、溃散！如同燃尽的烛火。那丝刚刚逸散出的温润剑气，也如同风中残烛，彻底湮灭。
他猛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股大股混杂着内脏碎片的暗红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青石地面。他原本清亮的眼神，迅速变得灰败、空洞，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死寂。修为被废，丹田被毁，经脉寸断！从此，他只是一个连凡人都不如的废人！
惩剑柱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楚风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的嗬嗬声，以及鲜血滴落在青石上的细微声响。
所有弟子都呆住了。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看着楚风那凄惨的模样，看着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天才师兄瞬间沦为废人，兔死狐悲的寒意深入骨髓。
严正冷漠地收起碎元尺，看都没看地上的楚风一眼，仿佛只是处理掉了一件垃圾。他冰冷的目光扫视全场，声音如同寒铁：“都看到了？这就是私习异端、悖逆正统的下场！我九霄剑宗，以剑立宗，唯精唯纯！任何动摇此道基者，皆如此例！再有敢以身试法者，定斩不饶！散！”
弟子们如同受惊的鸟兽，在执法弟子冰冷的注视下，低着头，沉默地、迅速地散去。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停留，甚至没有人敢多看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和那个无声抽搐的身影一眼。
压抑的气氛如同厚重的铅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整个九霄剑宗上空。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沉默之下，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暗流，却在疯狂地涌动、积蓄。
当夜，内门弟子精舍区。
一处偏僻的静室内，门窗紧闭，禁制全开。几个年轻的身影围坐在一起，烛火摇曳，映照着他们苍白而愤怒的脸。
“楚风师兄……他…他废了……”一个女弟子声音哽咽，眼圈通红。
“废了！就因为引了一点水气！就因为那玉简上几句狗屁不是的话！”另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弟子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坚硬的铁木桌面竟被砸出一个浅坑，他双目赤红，低吼道：“什么狗屁唯精唯纯！老子练《破岳剑诀》，剑煞反噬，每次运功都痛不欲生！要不是…要不是偷偷看了点‘土厚载物’、‘金土相生’的道理，试着用戊土之气稳固体魄，调和金煞，老子早就经脉寸断，变成废人了！比楚风师兄还惨！”
“我也是……”另一个面容清秀的弟子声音低沉，“我主修快剑，剑气过于锋锐凌乱，难以掌控。是那残简里一句‘金生水，水润而泽，可化锋锐为绵长’，让我试着在出剑时引一丝水润之意，剑招果然圆融不少，威力更增！可这…这难道也是错吗？！”
“错？当然没错！”魁梧弟子咬牙切齿，“错的是那些高高在上、闭着眼睛发号施令的人！他们怕！怕我们知道了别的路！怕我们不再需要他们那套把人练废的狗屁功法！”
“可是…楚风师兄他…”女弟子泪水终于滚落。
“楚风师兄的仇，我们记着！”清秀弟子眼中闪过一丝与外表不符的狠厉，“宗主…凌霄真人…他太狠了！他这是要断了我们所有人的路！只准走他划下的那条独木桥，哪怕下面是万丈深渊！”
几人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们眼中燃烧的怒火和深深的寒意。
与此同时，传功长老古河的洞府深处。
古河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悬浮着一柄秋水般的长剑。剑身嗡鸣，清光流转，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这是楚风的本命灵剑“秋水寒”。主人道基被毁，灵剑亦遭重创，灵性大损。
古河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剑身。指尖传来剑灵微弱的、如同泣血般的悲鸣。他苍老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憔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难以化解的悲愤。
“金煞炼心…金煞炼心…”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炼得心脉俱损，炼得弟子成废人…这就是我九霄剑宗引以为傲的正统？这就是凌霄师兄你…所守护的道吗？”
他脑海中浮现出楚风被废时，体内最后逸散出的那一丝温润剑气。那剑气虽然微弱，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九霄剑气都更灵动，更接近…剑道的本真？难道…那玉简里的“调和”之说，并非邪魔外道，反而是……一条被尘封已久的、真正的通途？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道心。
“宗主…你错了…你错了啊！”古河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老泪纵横，“你亲手废掉的，不是一个楚风…是我九霄剑宗的未来！是人心啊！”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洞府的石壁，望向主峰之巅那座冰冷如剑的凌霄殿，眼中除了悲痛，更添上了一层深沉的失望与……离心。
另一处隐秘的剑阁内。
几位与古河交好、或对宗门现状早有隐忧的长老，沉默地聚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压抑。
“凌霄师兄…太过了。”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叹息，打破了沉默。
“何止是过？这是自毁长城！”另一位面容刚毅的长老沉声道，“楚风那孩子，引水润剑，剑意圆融，分明是触摸到了更高境界的门槛！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超越我等！如此良才美玉，竟…竟被宗主亲手毁了！就因为几句不知来历的‘异端’之言？这…这简直荒谬！”
“荒谬？”第三位长老冷笑，眼中带着深深的忌惮，“我看，宗主是被巡天阁的刀架在脖子上，怕了！他怕我们九霄剑宗出现不同的声音，怕我们脱离巡天阁划定的‘剑道’！他要用楚风的血，警告所有人，谁敢越雷池一步，谁就是下一个楚风！”
“那我们…就这样看着？”白发长老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看着？”刚毅长老眼中寒光一闪，“楚风的血不能白流！宗主的剑，斩不断人心！也斩不断…道理！”
“慎言！”有人立刻警惕地提醒。
阁内再次陷入沉默，但一股无声的共识已然达成。离心之剑，已然出鞘，虽无形，却足以割裂这传承万载的剑道圣地。
九霄依旧，剑气仍寒。但在这森然肃杀的剑域之下，一道源自宗主亲手挥下的、深可见骨的裂痕，已然在人心深处悄然蔓延。剑宗之殇，非亡于外敌，而始于这冰冷无情的…离心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