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二年,三月的长安城本该春意盎然,但太极殿内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阴霾。殿角的青铜仙鹤香炉吐着袅袅青烟,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焦灼。
御案之后,李世民紧锁着眉头,一份份来自关中各郡县的加急奏疏如同沉重的山石压在他心头。
他刚批阅完一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奏疏上字字泣血,描绘的景象令人揪心:
“臣,泾州刺史惶恐上奏:去岁秋至今,辖内滴雨未落,赤地千里。去冬无雪,今春无雨,麦苗尽枯,井河干涸。”
“百姓以草根树皮为食,鬻儿卖女者不绝于途,饿殍时有见闻……恳请陛下速发天恩,开仓赈济,迟则恐生大变!”
类似内容的奏疏,案头已堆积了厚厚一摞。旱魃肆虐关中已近一年,数个郡县颗粒无收,灾情如火,燎烤着这位以“济世安民”为己任的年轻帝王。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李世民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龙椅的靠背上,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突厥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前隋遗留的府库早已在战乱中消耗殆尽,加之连年用兵,如今的国库,用“捉襟见肘”来形容都算客气了。
他知道地方官员的奏请是实情,是百姓的哀嚎,可朝廷……实在是力有未逮啊!
他提起朱笔,在奏疏末尾沉重地批复:
“览奏忧心如焚。着令地方官府,速开常平仓,尽最大努力赈济灾民,组织百姓自救互济,掘井寻水,勿使一人流离失所。朝廷亦在竭力筹措,不日当有调拨。务必安抚民心,严防奸人煽动。钦此。”
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艰难。他知道“竭力筹措”四个字多么苍白,但他必须给地方,给百姓一个希望。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清雅的香气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李世民抬眼望去,只见长孙皇后端着一只白玉碗,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宫装长裙,颜色已有些黯淡,袖口和下摆处,隐约可见几处细密的针脚,显然是精心缝补过的痕迹。虽贵为国母,却无半分奢华之气。
“二郎,”长孙皇后的声音温婉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目光落在李世民紧锁的眉头和疲惫的脸上,“可是又为关中的旱情烦忧?”
李世民看到妻子,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里也满是苦涩。“观音婢,你来了。”
他示意皇后在旁边的锦墩上坐下,又深深叹了口气,指向案头那堆奏疏,“还是关中的事。旱情愈演愈烈,各郡县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都在求粮。
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府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长孙皇后那身素净得甚至有些寒酸的宫装上,心中猛地一痛。
眼前这位陪伴他走过晋阳起兵、历经玄武门惊涛、母仪天下的女子,如今身上穿的,竟是缝补过的旧衣!那锦袍上黯淡的光泽,仿佛无声地诉说着皇家的窘迫。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去年,朝廷因北御突厥、赈济水患而财政吃紧时,是观音婢带头,默默地变卖了自己陪嫁和封后时受赏的许多珍贵首饰、华服,连同后宫嫔妃的份例也一减再减,将换得的钱帛悉数充入国库,解了燃眉之急。
堂堂大唐皇后,论吃穿用度,恐怕连长安城里一些富商巨贾的妻子都比她体面。念及此,李世民心中的愧疚如潮水般涌来。
“二郎,”长孙皇后将温热的银耳羹轻轻放在案上,走到李世民身后,一双柔软而有力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按揉着,试图驱散他肩颈的僵硬。
“忧思伤身。天灾非人力所能抗拒,但事在人为。或许……可以召集群臣商议,集思广益?看看是否有开源节流、筹措粮草的新法子?”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实在不行……妾身那里,还有几件当年母后赐下的珠翠首饰,以及几匹压箱底的蜀锦,皆是宫中造办,价值不菲。若变卖出去,总能换些粮食,解一解燃眉之急。”
“不可!”李世民几乎是立刻打断了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心疼的愠怒。他反手握住皇后放在他肩上的手,那手心因常年操持后宫事务而略显粗糙。
“观音婢,那些是你最后的体己了,更是母后的心意!朕岂能再让你……”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只觉得喉头有些发哽。
他登基为帝,本该让她享尽世间荣华,却让她一次次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他这个皇帝,掏空了自己的妆奁,节衣缩食。这份情意,这份付出,让他既感动又无比自责。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深深的无奈:“至于大臣们……哼。”
他冷哼一声,“家财万贯者,此刻怕是正忙着哭穷;那些清贫些的,即便有心,倾囊相助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此事休要再提了。” 他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香炉的青烟袅袅上升。李世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殿门,忽然想起一事,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倒是丽质那丫头,去那北境寻访那神山仙踪,已有十几日了。按说早该有消息传回,便是遇仙不成,也该派人回报平安。”
“可羽林卫的平安信断了数日,至今杳无音信……莫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眉宇间的忧色更浓。他主动提起此事,一来是转移话题,不愿妻子再为变卖首饰操心;二来,女儿的安全,确实也让他悬心。
长孙皇后闻言,眼中也闪过一丝忧色,但随即被她强压下去,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带着母亲特有的信任:“二郎莫要太过忧心。丽质虽为女儿身,但行事却颇有你年轻时的稳重与韧性。她心思细腻,或许是在那神山之上真有所遇,想探查得仔细些,好给你带回一个确切的、甚至是惊喜的消息呢?迟迟未归,未必是坏事。”
她的话音刚落,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殿前一名内侍脚步匆匆却又恭敬地走了进来,躬身立于阶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启禀陛下,启禀皇后娘娘!长乐公主殿下车驾已至宫门!殿下现已前往皇后娘娘的立政殿,特命小人前来通禀陛下与娘娘!”
“哦?回来了?!”李世民猛地站起身,脸上的阴霾瞬间被惊喜和一丝疑惑取代。他看向长孙皇后,嘀咕道:“这丫头,既已回宫,为何不先来这太极殿复命,反倒直奔你的寝宫去了?莫非真有什么紧要之事,或是……得了什么不便在朝堂上展示的‘惊喜’?”
长孙皇后看着丈夫那混合着关切、期待和一丝吃味的复杂表情,不由得莞尔一笑,眼中充满了对女儿的宠溺:
“陛下多虑了。丽质离宫多日,想必是思念妾身,想先与母亲说说体己话儿。陛下难道还要跟妾身争这个不成?”
她巧妙地化解了丈夫的疑惑,也点出了女儿的小女儿心思。
“哈哈,岂敢岂敢!”李世民被妻子说中心思,爽朗一笑,连日来的愁绪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淡了几分。
“丽质平安归来便好!走走走,观音婢,咱们这就去你的立政殿!朕倒要听听,这丫头此番北境之行,到底有何奇遇,竟连规矩都顾不得了!”
他牵起长孙皇后的手,帝后二人相视一笑,暂时将关中大旱的沉重搁置一旁,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快步走出太极殿,向着立政殿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