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一股甜腻的焦糊味,钻进我的鼻子。
那锅我精心熬煮的银耳羹,彻底报废了。
汤汁扑出来,在滚烫的灶台上烧成一片黑色的糖垢,还在不甘心地冒着烟。
我腿一软,顺着冰凉的灶台,滑坐在地上。
完了。
我的人生,就像这锅糖水。
一开始只是想简简单单地甜一下,结果火太旺,没人管,最后熬干了,烧焦了,成了一滩收拾不掉的狼藉。
瑰宝?
不,我是祭品。
是即将被架在“社稷”这团大火上,烤给天下人看的,那只最肥美的烤乳猪。
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不想搬去养心殿,我不想当什么参赞。
我只想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研究我的二十四节气小厨房。
“主子……”
锦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哭腔。
她肯定是看到皇帝走了,才敢进来。
她想扶我。
我摇摇头,一动也不想动。
就在这时,那股让我窒息的龙涎香,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涌了进来。
我身体一僵。
门口,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去而复返。
裴容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但他身上那股子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比刚才,重了十倍。
锦书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一动不敢动。
我撑着灶台,哆哆嗦嗦地想站起来。
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朕想了想。”
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开源,凿井寻水。节流,改种耐旱之粮。”
“这两条,是实策,朕已经想好了如何推行。”
他顿了顿,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厨房里,牢牢锁定我。
“唯独这‘安民’二字,最为精妙。”
“你,给朕说清楚。”
“如何安?”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他这是回来对答案了?
我刚刚胡说八道的东西,他还要我写一篇详细的策论出来?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锅烧焦的糖水上。
对付秋燥……
润肺……
清心火……
我的脑子,已经放弃了思考。
我的嘴,替我说了出来。
“人……人嘛……”
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天一热,天一干,心就燥。”
“心里一燥,就容易胡思乱想,就容易出事。”
我说着,自己都觉得荒唐。
可裴容没有打断我,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专注得可怕。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我的“厨房经”。
“与其等他们闹起来,再去弹压,不如……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心里舒坦了。”
“舒坦了?”裴容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显然在思考这两个字背后的深意。
“对,舒坦了。”
我指了指那锅惨不忍睹的银耳羹。
“就像这汤,本来是想喝了润肺的。人也一样,肚子里舒坦了,心里那股邪火,就发不出来了。”
“所以……所以,不如让朝廷在各处搭些棚子,不用多好的东西,就施舍些绿豆汤,百合粥之类的。”
“让那些没饭吃,心里又慌的百姓,有口凉的、甜的下肚。”
“大家喝着汤,聊着天,心里舒坦了,自然也就不闹了。”
我说完了。
我把一个厨娘毕生的智慧,都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
然后,我闭上眼,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他肯定觉得我是个傻子。
用几碗糖水,去安抚嗷嗷待哺的灾民?
滑天下之大稽。
他会治我一个“妖言惑众,愚弄君主”的罪名。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我爹,我娘,还有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排着队上断头台的场景。
死一样的寂静。
比刚才,还要可怕。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安民……先安胃。”
裴容的声音,幽幽响起。
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震撼。
我猛地睁开眼。
他看着我,眼神里已经不是狂热。
那是一种,看到了天地至理,窥见了大道本源的,近乎虔诚的目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低声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朕只想着堵,想着压,却忘了疏导。”
“人心如水,堵不如疏。”
“一碗绿豆汤,看似微不足道,却能浇灭百姓心中最原始的燥火。釜底抽薪,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高!实在是高!”
他猛地一拍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呆呆地看着他。
我发现,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脑补能力。
我只是想让大家喝碗糖水,别上火。
他已经从里面,看到了治国平天下的终极奥义。
“爱妃。”他再次握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你,今日又给朕上了一课。”
我欲哭无泪。
陛下,求你了,别上了,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此事,就这么办!”
他做出决定,雷厉风行。
“明日早朝,朕不仅要成立‘赈灾司’,还要增设‘安民粥棚’!”
“具体的方略,”他盯着我,不给我任何躲闪的机会,“朕要你把那些汤水种类、效用,还有如何施行的章程,明日一早,写成折子,送到养心殿!”
我的眼前,一黑。
还……还要写折子?
用他送的那套“文房四宝”?
“臣妾……臣妾不会……”我发出了最后的,垂死的挣扎。
“不会?”
裴容笑了。
“能想出如此经天纬地之策的人,会连个折子都写不好?”
“爱妃,莫要再藏拙了。”
他松开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不容拒绝的命令。
“朕,在养心殿,等你。”
他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
我站在那片甜腻的焦糊味里,手里仿佛攥着一道滚烫的圣旨。
我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