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来了。
她来的时候,我正端着一杯凉透了的茶,坐在窗边发呆。
她不是走着进来的,是冲进来的。
像一团被烈火追赶的风,带着一股决绝的、玉石俱焚的气息,席卷了整个承恩殿。
她身后,宫人们抬着一口又一口沉重的箱子,脚步踉跄,额上全是汗。
箱子被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砸在我的心口上。
我甚至来不及站起来。
德妃苏婉仪,已经径直走到我的面前。
然后,在锦书和小安子倒抽冷气的声音里,她撩起裙摆,双膝一软,直挺挺地,就要跪下去。
“使不得!”
我吓得魂都飞了,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也顾不上了,整个人扑过去,死死地架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的声音都在抖。
妃嫔之间行此大礼,是要折寿的!
她这一跪,不是在拜我,是在用我和五皇子的前程性命,给我递上一把最锋利的刀。
让我去跟皇后,拼个你死我活。
德妃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执意要跪,我几乎撑不住。
她的眼眶通红,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妹妹!您受得起!您怎么会受不起!”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
“若不是您,我的启儿……我的启儿今天就没命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果然。
她是为了上书房的事来的。
我心头一紧,手上的力气不由自主就松了。
完了,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怪我把五皇子拖下水,怪我拿他当棋子,去跟皇后斗法。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能解释什么?
说我只是个厨子?说我只是怕孩子消化不良?
谁信。
就在我准备好承受她所有怒火的时候,德妃却反手抓住了我。
她抬起头,那张素白无华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眼神里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恐惧、崇拜和狂热的……感激。
“我……我都听说了!”
“是您,是您给的山楂条,救了他!”
“您的大恩大德,我苏婉仪,这辈子都还不清!”
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冰凉的手指,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一样。
我彻底傻了。
感谢?
不是问罪?
我呆呆地看着她,又看看她身后那些宫人。
其中一个宫人,已经打开了最前面的一口箱子。
金灿灿的光,晃得我眼睛疼。
满满一箱的金条,整整齐齐,像一块块冰冷的城砖。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这不是感谢。
这是投诚。
“姐姐,我知道,这些俗物,入不了您的眼。”
德妃终于放弃了下跪,她被我半扶半架地站着,语气却卑微到了尘埃里。
“可我苏婉仪,出身不高,在宫里无依无靠,只有启儿这么一个指望。”
“皇后要他的命,您救了他的命。”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我的心上凿一个洞。
“启儿他……他对桃仁过敏。”
“不是寻常的起疹子,太医早就断言过,只要一小口,就能让他喉头肿胀,窒息而亡!”
我的血,一瞬间凉到了脚底。
窒息……而亡?
我一直以为,那盘点心,最多就是让孩子们吃些苦头,痒上几天。
我从来没想过,那盘看上去精致漂亮的桃花酥,对五皇子裴启来说,竟是一道催命符!
迟来的、彻骨的后怕,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
如果……
如果我那天,没有心血来潮做什么山楂条。
那后果……
我不敢再想下去。
“是您,让三殿下带去了山楂条。”
“是启儿,吃了您的山楂条,才胃口大开,多吃了半碗饭。”
“也是因为他吃撑了,才躲过了皇后那块……那块催命的桃花酥!”
德妃的声音,一字一顿,像是在复述一个神迹。
“姐姐,这一环扣一环,天衣无缝!您还说,您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着我,眼神灼灼。
在她眼里,我不是什么林嫔。
我是一个算无遗策,能预知未来,从皇后手里抢回了她儿子性命的活菩萨。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巧合”这两个字。
因为当所有的巧合都串联在一起时,它就不再是巧合。
是神话。
是阴谋。
是天命。
而我,就是那个被推上神坛,不得不扮演神明的倒霉蛋。
“嫔妾与五皇子,愿以娘娘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德妃终于挣脱了我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再跪,而是深深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她身后的宫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这,就是我的投名状!”
那几个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看着那几箱能买下半座京城的财宝,只觉得烫手。
这不是谢礼,这是卖身契。
是德妃苏婉仪,用她和五皇子的全部,压在了我这个“宫斗奇才”的身上。
她要站队。
她要在这吃人的后宫里,找一棵能护住她儿子的大树。
而我,就因为一包山楂条,被她当成了那棵树。
锦书和小安子,站在一旁,已经激动得快要昏厥。
在他们看来,主子我又赢了。
赢得漂亮,赢得彻底。
不但挫败了皇后的阴谋,还白得了一个手握皇子的妃嫔当盟友。
只有我自己,站在这一片金光和跪拜之中,浑身冰冷。
我完了。
我彻底完了。
我看着德妃那双充满希冀和依赖的眼睛,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担不起?我说我只是个草包?
她会信吗?
她只会觉得,我是在考验她。
是在嫌她的“投名状”,分量还不够。
我缓缓地,弯下腰,捡起地上一块最大的碎瓷片,捧在手心。
锋利的边缘,割得我手心生疼。
我看着德妃,看着她眼里的决绝和信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我就是分享了点零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