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下，很重。
像是一片天，塌了下来，又被另一片更大的天，不由分说地，给硬生生砸了回去。
孙悟空就那么趴着，趴在那片冰冷的，却又散发着无尽生机的巨大莲叶之上，像一条被扔上了岸，连鳞片都翻了过来的死鱼。
七窍里，那混合着元神本源的金色神血，还在一丝一丝地，向外渗。
识海里，更是一锅煮沸了的，分不清彼此的混沌浓汤。
那野狗，是被主家一巴掌扇出了院子。
但他这只院子里的“异物”，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主家一记不分青红皂白的……闷棍。
他输了。
输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加彻底。
因为这一次，他连对手是谁，为何出手，都未曾看清。
但他，也赢了。
因为，他为自己，争取到了那么一丝，微不足道，却又无比宝贵的……喘息。
水，被搅浑了。
井，还在。
打井的人，也还在。
只是，快散架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将那散成了一锅粥的意识，重新凝聚起来。
然而，就在他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那锅本该是混乱不堪的混沌浓汤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淀。
那不是他的神念，也不是那早已与他融为一体的魔猿之血。
那是……理。
三股，截然不同的，却又同样霸道到了极致的“理”。
一股，是那吞噬魔神留下的，充满了“掠夺”与“终结”的恶意。它像一滴最恶毒的浓墨，试图将这锅汤，彻底染黑。
一股，是那盘古余威留下的，充满了“秩序”与“守护”的威严。它像一块最坚硬的顽石，试图将这锅汤里所有的杂质，都沉淀下去。
还有一股，是他自己的。
是那早已刻入骨髓，融入神魂的，充满了“不服”与“逆命”的……滔天战意！
三股“理”，在他的识海之中，疯狂地相互冲撞，相互撕咬，相互……验证。
什么是力？
一拳打碎南天门，是力。
一棒掀翻五行山，是力。
那吞噬魔神隔着一个世界，便要将这片净土污染的意志，也是力。
那盘古余-威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一切都拍回原点的一掌，更是力。
原来，力，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强弱。
它是一种……道理。
一种，将自己的“理”，强加于这方天地，强加于所有不服的……道理。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创世的闪电，劈开了他那因剧痛而濒临崩溃的识海！
那场早已烙印在他神魂最深处的，惊天动地的道争，再一次，清晰地浮现。
那灰袍人的一掌，那八臂巨魔的狂暴，那石魔的碾压……
所有的一切，不再是单纯的战斗。
而是……“理”的碰撞。
他们的“理”，是秩序，是毁灭，是掠夺。
而俺老孙的“理”，又是什么？
孙悟空那片早已化作了一锅混沌浓汤的识海，其最核心处，那方由“力”与“生”交织而成的太极道图，毫无征兆地，停了。
不是消散，是……静止。
紧接着，那代表着“力”的灰色一半，其光芒，猛地一敛。
那不是黯淡，是……凝聚。
那锅混沌浓汤里，所有属于“力”的碎片，所有属于“战”的意志，所有属于“不服”的骄傲，在这一刻，都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化作了亿万道最为细密的灰色溪流，疯狂地朝着那静止的太极道图，汇聚而来！
那不是修炼。
是……归宗。
孙悟空的识海，在收缩。
以一种，近乎于自毁的姿态，疯狂地向内塌陷！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那一个点，那一个正在缓缓成形的……“理”之核心，凝聚！
他那具本就充满了裂痕的魔猿之躯，在这股源自内部的恐怖压力之下，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哀鸣。
但他那张沾满了血污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
只有一片，即将窥探到大道本源时的……绝对虔诚与……疯狂！
终于，当那最后一缕属于“战”的意志碎片，也被彻底吞噬、凝聚之后。
那方静止的太极道图，其灰色的一半，彻底地，化作了一枚……
一枚，只有拇指大小，通体呈一种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其上没有任何道纹，没有任何光华，仿佛是由这方天地诞生之初，那第一块顽石，随意雕琢而成的……古朴法印。
那法印，很丑。
丑到，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但，它一出现，孙悟空那片本该是塌陷成一个奇点的识海，猛地一滞。
随即，一股……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充满了无尽“镇压”与“稳固”之意的恐怖气机，自那枚法印之中，轰然爆发！
那锅本该是沸腾不休的混沌浓汤，在这一刻，静了。
那股足以将他神魂都彻底撕碎的混乱与暴虐，在那枚法印的镇压之下，竟如同遇到了君王的叛军，下意识地，选择了……臣服。
【力之法印】！
雏形，已成！
也就在这枚法印，彻底凝聚成形的刹那——
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搏动，毫无征兆地，自那株巍峨到无法形容的青色莲台最核心处，缓缓传来。
那不是愤怒，不是审视。
是……赞许。
是一种，沉睡了亿万年的孤寂，终于看到了一个，虽然渺小，却走在“正途”之上的后辈之后，那发自本源的……欣慰与期待。
紧接着，那片本该是温和的，充满了无尽生机与希望的造化道韵，其性质，彻底变了。
那亿万条如同青色小蛇般的道韵精灵，不再是单纯地环绕，不再是雀跃地飞舞。
它们，像是嗅到了无上美味的饿狼，又像是找到了最终君王的臣子，发出一阵阵充满了狂喜与虔诚的欢呼，化作了一场……真正的，足以将这片虚空都彻底填满的青色风暴，朝着孙悟空这个小小的“异物”，当头淹没而来！
那不是洗礼。
是……灌顶！
是一场，以盘古之心为源，以混沌青莲为池的，最为直接、也最为霸道的……大道灌顶！
孙悟空那具本就充满了裂痕的魔猿之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面前，连一丝像样的抵抗都做不到，便已被那无尽的生机与造化，彻底……淹没。
他的伤，在以一种不讲任何道理的方式，疯狂地愈合着。
他的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加清醒，也更加……冰冷。
他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早已被血丝布满的灰色眸子。
那双眸子里，所有的痛苦与混乱，尽数退去。
只剩下，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深邃。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然后，轻轻地，朝着身前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一握。
那片虚空，没有碎裂，没有塌陷。
只是，微微地，向内一沉。
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孙悟空静静地看着，他那张沾满了血污的脸上，缓缓地，扯出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水，还是浑的。
井，也还在。
但，打井的人，换了一把……更重的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