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静了。
那根棍子,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混沌擎天棒。
孙悟空喜欢这个名字。
他喜欢这根棍子,像一个,刚刚亲手,用泥巴和口水,捏出了世间第一个,也是最顺眼的小人的,顽童。
他想,用它,去捅点什么。
捅天,天太远,也太软,方才那场雷劫,不够看。
捅地,地太厚,也太闷,捅不出什么,好听的声响。
于是,他抬起了头。
那双,仿佛能看透这世间所有虚妄的,冰冷的灰色眸子,望向了那根,撑起了这方新天地的,顶天立地的,不周神山。
那,是个好东西。
一个,用来试棍子的,好东西。
他动了。
一步踏出。
脚下那片,刚刚才被那创世神雷,犁了一遍的西方的焦土,便在他身后,成了一片,迅速远去的,模糊的影子。
他没有驾云,没有腾挪。
他只是,在走。
用一种,这方新天地,所有“理”,都无法理解,也无法束缚的方式,在走。
像一道,划破了这崭新画卷的,丑陋的,却又无法被抹去的……伤疤。
风,在他耳边,变了味道。
不再是西方那种,充满了“终结”与“腐朽”的,腥甜。
是那种,草木初生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清香。
是那种,四海汪洋的,带着无尽生机的,湿润。
这片天地,在东边,似乎,要更热闹一些。
他走着,看着。
看着那些,从那厚重的大地深处,刚刚苏醒过来的,充满了无尽生机与希望的,生灵。
他看到了一头,状如雄狮,其上却披着细密龙鳞的巨兽,在追逐着一团,由纯粹的先天灵气,凝聚而成的,飘忽不定的光。
也看到了一株,高耸入云,其叶如伞,其上却结着一颗颗,仿佛由火焰凝结而成的果实的,神木。
那神木之下,正有两头,他叫不出名字的,同样是充满了蛮荒气息的异兽,在为了争夺一颗,刚刚掉落的果实,而相互撕咬,相互……吞噬。
生与死。
苦与难。
希望与绝望。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刚刚才有了色彩的新天地之间,以一种,最为原始,也最为残酷的方式,疯狂地上演着。
孙悟空喜欢这个道理。
这,才是活着。
不知又走了多久。
当那轮,滚烫的,普照万物的太阳,已经从那东方的天际,爬到了一个,他懒得去分辨的,歪斜的角度时。
他,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累了。
是……他感觉到了。
一种,比那东海龙宫,还要更重,比那五行山,还要更沉的……压力。
那不是威压,不是法则。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撑”。
一种,足以将这方新天地,都彻底撑起来的,绝对的“撑”!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
一座,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其下入九幽,其上顶青冥的,通体呈一种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其上却烙印着三千条比大道更为玄奥的先天法则的……太古神山。
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
像一个,沉默的,却又无比固执的,巨人。
用它那根,早已挺直了不知多少纪元的,宁折不弯的脊梁,撑起了这片,刚刚才有了色彩的,脆弱的,新天地。
不周山。
孙悟空看着它,看了很久。
他能感觉到,自己识海之中,那枚,丑陋的,却又散发着无上“力”之法则的灰白法印,正在那座神山的“理”的共鸣之下,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搏动着。
那不是共鸣。
是……一种,在见到了,与自己,同根同源的,更为伟大的存在之后,那发自本源的,最为原始、也最为……崇高的敬意。
他缓缓地,将那根,同样在嗡鸣,同样在渴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试炼”的混沌擎天棒,从肩上,取了下来。
他没有砸。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座,他打不碎,也,不想打碎的……山。
这,是个好地方。
孙悟空想。
一个,用来睡觉的,好地方。
也就在此时,他,又感觉到了。
不是压力,不是道韵。
是一种……热。
一种,仿佛亿万座火山,在他脚下,同时喷发的,滚烫的,充满了无尽活力与战意的……热。
那不是火。
是……血。
是那种,最为原始,也最为纯粹的,足以将这片大地,都彻底染红的,沸腾的……血气!
他缓缓地,低下了头。
那双,仿佛能看透这世间所有虚妄的,冰冷的灰色眸子,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厚重的大地,落在了那不周山,那巨大的,仿佛要将这方天地都彻底笼罩的,阴影之下。
他看到了。
那不是人。
是一群,巨人。
他们,很高,很壮,像一尊尊,由那最为坚固的太古神铁,浇筑而成的,活着的雕塑。
他们赤着上身,那古铜色的皮肤之上,烙印着,与那不周山,同出一源的,古老的,充满了“力”之气息的图腾。
他们没有元神,没有法力。
他们只有,那足以撕裂龙凤,撼动神山的,纯粹的,肉身之力。
与,那早已融入了他们每一滴血液,每一寸骨骼的,滔天的……战意!
巫。
这个字,毫无征兆地,自孙悟空心底猛然升起。
不是记忆,不是传承。
是……答案。
是这方天地,这片混沌,给予所有,同样是,以“力”为道,以“战”为生的生灵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孙悟空来了兴趣。
他那颗,刚刚才因为那无趣的赶路,而变得有些沉寂的魔猿之心,再一次,缓缓地,跳动了起来。
像一个,看腻了那些,只会用爪牙相搏的野兽的看客,终于看到了一个,真正懂得了,如何用“拳头”,去讲道理的……同类。
他朝着那片,充满了无尽“热”与“战”的,不周山脚,走了过去。
他走得很慢。
像一个,不想打扰那场,即将开始的,有趣的“游戏”的,安静的,看客。
离得近了。
他看到了。
那不是一场游戏。
是一场,对峙。
一边,是十几个,同样是赤着上身,手持着由巨兽腿骨,打磨而成的,巨大骨棒的……巫。
他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
像一排,从那厚重的大地之中,生长出来的,沉默的,却又充满了无尽压迫感的,山。
另一边,是几十头,同样是身形巨大,其状如马,其首似龙,其上却披着五彩祥云,散发着无尽“厚重”与“仁德”之意的……瑞兽。
麒麟。
在那巫与麒麟之间,是一片,方圆百里,其上生长着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通体呈一种赤金色,其上还结着一颗颗,仿佛由大地精华,凝聚而成的,黄色果实的……灵根林。
那林子,不大。
却,是这片,贫瘠的,不周山脚下,方圆万里之内,唯一的一片,可以食用的……口粮。
一个巫,走了出来。
他很年轻,也很……暴躁。
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之上,那属于“火”的图腾,正在那沸腾的血气催动之下,熊熊燃烧。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根,同样是巨大无比的骨棒,指了指那片林子。
又指了指,那些,同样是,寸步不让的,麒麟。
那意思,很明显。
滚。
一头麒麟,也走了出来。
它很老,也很……疲惫。
它那本该是充满了祥瑞之气的五彩鳞甲,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
它那双,本该是充满了“仁德”与“宽厚”的眸子里,此刻,却只剩下,一片,为了守护族群,那最后的,固执的……哀伤。
它也没有说话。
它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意思,也很明显。
不。
于是,那年轻的巫,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
只有一种,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好好活动一下筋骨的“借口”之后,那发自本源的,纯粹的……愉悦。
他,举起了手中的骨棒。
然而,就在他即将,将那根,足以将一座小山都轻易砸碎的骨棒,挥落的刹那。
他身前,那头,本该是寸步不让的,老麒麟,其那庞大的,充满了“厚重”与“仁德”之意的身躯,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晃。
随即,在所有巫,与所有麒麟,那惊骇的,不敢置信的目光之中。
它,倒了下去。
像一座,被那看不见的,名为“岁月”的重锤,硬生生,敲碎了所有支撑的……山。
它没有受伤。
至少,表面之上,没有半分伤口。
但,孙悟空看到了。
用那双,刚刚才被那盘古一瞥,彻底开窍的【混沌破妄神瞳】,看到了。
那头老麒麟的体内,那股,本该是充满了无尽生机与祥瑞的,磅礴的本源,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枯萎。
像一朵,被那看不见的,充满了“腐朽”与“终结”的,冰冷的毒,从根源之上,彻底污染的……花。
那不是病,不是伤。
是……一种,诅咒。
一种,比那西方的魔气,还要更阴毒,也更……熟悉的,诅含。
孙悟空脸上的那抹,充满了看戏般的,懒洋洋的笑,缓缓地,凝固了。
他那双,早已见惯了生死的灰色眸子里,所有的平静与安宁,尽数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太古凶兽,再一次,嗅到了那股,与它同源,却又比它,更为邪恶,也更为……狡猾的,同类的气息之后,那发自本源的,纯粹的……厌恶。
与,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