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京城尚在沉睡,而百里之外的昌平天寿山麓,康陵这座安葬着大行皇帝的皇家陵寝,已从死寂中苏醒,或者说,它从未真正安眠。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将天地都压得透不过气来。凛冽的朔风自燕山山脉的缺口处呼啸灌入,卷起地上枯黄的草屑和沙尘,抽打在冰冷的石雕、朱墙和琉璃瓦上,发出呜呜的尖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腥气、陈年香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陵墓特有的阴寒气息。
天色未明,只有东方天际线透出一丝微弱的、病态的鱼肚白,勉强勾勒出永陵庞大建筑群那沉默而森严的轮廓。神道两侧的石像生——文臣武将、鞍马麒麟,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模糊而威严的剪影,它们历经风雨剥蚀的面容,此刻更显得肃穆乃至狰狞,默默注视着陵园深处。
享殿,这座陵寝的核心建筑,如同蛰伏的巨兽,盘踞在汉白玉垒砌的高高月台之上。重檐歇山顶的殿宇,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投下大片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朱红色的殿门紧闭着,门上那碗口大的铜钉,以及交叉贴附在门缝处的两道封条,在晦暗的光线下,成为最刺眼的焦点。
封条是特制的桑皮纸,宽约三指,上面用浓墨写着“北镇抚司封”的字样,下方赫然盖着指挥使骆安的猩红官印。朱红的印泥,在这死气沉沉的清晨,鲜艳得如同凝固的血液,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血腥气的权威。封条贴得极其平整,边角没有一丝翘起,显示出自专业人士之手,也象征着此地的禁忌与森严。
月台之下,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十余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在张猛的带领下,如同钉在地上的标枪,按刀肃立,将整个享殿月台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以及月台下那群身份各异的人。冰冷的铁锈味和皮革味,从他们身上隐隐散发出来,与陵园的腐朽气息格格不入,却更添几分杀伐之气。
守陵太监首领孙公公,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靛蓝色蟒袍,带着几名心腹太监和今日当值的一名陵卫小旗,垂手恭立在汉白玉台阶的下方。孙公公面色苍白,眼袋深重,显然一夜未眠,或者说,多日来都处在极度的惶恐不安之中。他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时不时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一眼月台方向,又迅速低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即便在寒冷的清晨也擦拭不尽。他身后的太监和陵卫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惹来不必要的注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恐惧、焦虑和等待最终审判般的压抑。
辰时正刻,远处传来报晓的钟声,沉闷而悠远,打破了这死寂般的凝重。
一道青色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月台的神道尽头。
沈炼来了。
他并未穿着显眼的官服,只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箭袖袍,外罩一件玄色棉大氅,衣着简洁利落,与这皇家陵寝的奢华规制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步伐沉稳而均匀,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传得老远。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历经风霜磨砺后的平静,以及深藏在眼底、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冷静与锐利。
他一步步踏上宽阔的汉白玉月台,目光先是扫过张猛及其麾下缇骑,微微颔首示意。张猛抱拳回礼,眼神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沈炼的目光转向下方垂手而立的孙公公一行人,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孙公公感觉仿佛有针扎在背上,腰弯得更低了。
沈炼没有立刻理会他们。他转身,面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皇权与死亡的享殿大门,整了整衣冠,神色肃穆,对着殿宇方向,深深地作了三个揖。
这一举动,看似寻常,却蕴含深意。这不仅是对已故先帝的敬重,更是表明他此行并非肆意践踏皇家尊严,而是秉承上意,为维护朝廷体统而来。礼数周全,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也为他接下来的勘察行动,预设了一层“名正言顺”的保护色。
行礼完毕,沈炼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台阶下的孙公公身上。
“孙公公。”沈炼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清晨的寒风,落入每个人耳中。
孙公公浑身一颤,连忙上前两步,几乎是小跑着踏上几级台阶,躬身道:“奴婢在!上差有何吩咐?”
沈炼的目光扫过殿门上的封条,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官奉旨查办康陵祭器失窃一案。今日需开启享殿,勘察现场。有劳孙公公,上前验看封条是否完好,门锁可有异状。”
“是,是!奴婢遵命!”孙公公连声应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小心翼翼地走上月台,来到殿门前。他先是凑近了,几乎是贴着封条,仔细检查了纸张的完整性、印泥的色泽和清晰度,又用手轻轻摸了摸封条与门板的贴合处,确认没有二次粘贴的痕迹。接着,他又检查了那巨大的铜锁,锁身冰凉,锁孔光滑,并无撬损迹象。
整个过程,沈炼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张猛和缇骑们的视线也聚焦在孙公公身上,空气中只剩下风声和孙公公那因为紧张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后,孙公公退后两步,转向沈炼,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回……回禀上差,奴婢已仔细验看完毕。封条完好无损,粘贴牢固,门锁亦无任何破坏痕迹。确……确认无误。”
沈炼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转向张猛,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开锁。”
“得令!”张猛沉声应道,大步上前。他从怀中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黄铜钥匙,正是北镇抚司特制的“皇差钥”。他动作沉稳,将钥匙插入锁孔,手腕微微用力。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动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响亮,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锁开了。
张猛收起钥匙,对身旁两名早已准备好的精壮缇骑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一左一右,各自握住一扇殿门上的铜环。他们深吸一口气,腰背发力,缓缓向后拉动。
“嘎——吱——呀——”
沉重的殿门,发出了沉闷而悠长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呻吟。随着门缝的逐渐扩大,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从殿内深邃的黑暗中汹涌而出。
那不仅仅是陈年香烛焚烧后残留的腻人甜香,也不仅仅是灰尘堆积所特有的腐朽味,更夹杂着一种地底深处带来的、渗入骨髓的阴冷潮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和时间的沉寂感。这股气息扑面而来,让月台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仿佛瞬间被拉入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冰冷而死寂的时空。
殿内一片漆黑,如同巨兽张开的深渊大口。门外微弱的天光挣扎着投入,只能照亮门前一小片区域,映出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更深处则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充满了未知与神秘。
沈炼站在殿门口,玄色大氅的下摆在涌出的气流中微微摆动。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直抵那桩惊天窃案的核心。
辰时已到,殿门已开。
一场关乎生死、真相与阴谋的较量,随着这股阴寒的气息,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享殿深处隐藏的秘密,正等待着第一个敢于踏入其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