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秋,癸亥日,辰时初刻。
邺城晋王府的昭明殿内,九重宫门次第洞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殿宇深处,九龙鎏金宝座上的袁绍面沉似水,玄色冕服上的织金蟠龙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芒。他手中紧握着一卷羊皮密报,那密报已被攥得发皱,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殿内沉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左侧以丞相曹操为首,其后依次是尚书令荀彧、军师祭酒郭嘉,以及新近入朝的贾诩、程昱、许攸、戏志才等谋臣;右侧以中郎将颜良、文丑为首,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许褚、乐进、赵云、张辽、高顺等将领按品秩肃立,田丰、沮授、逢纪、辛毗等河北旧臣位列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袁绍手中那卷羊皮纸上,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诸公。袁绍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如淬火的钢刀,划破殿内的沉寂,就在昨夜,孤收到并州八百里加急。一件...让孤彻夜未眠,让袁氏列祖列宗蒙羞的事。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殿下每一位臣子。那目光中蕴含的怒火与痛心,让即便是颜良、文丑这样的沙场宿将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孤的亲外甥,并州刺史高干,袁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竟敢背弃君恩,罔顾亲情,与那南匈奴单于呼厨泉歃血为盟!许以我大汉雁门五县之地,换取胡虏铁骑,意图裂土分疆,反叛朝廷!
什么?!
高元才他...他竟敢如此!
引狼入室,这是引狼入室啊!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惊呼声、抽气声、愤怒的低吼声此起彼伏。虽然高层早已从不同渠道风闻一些消息,但当袁绍亲口证实,并以如此严厉的语气公之于众时,带来的震撼依旧是颠覆性的。
袁绍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震得案上的笔架、印玺嗡嗡作响。他霍然站起,玄色冕服上的织金蟠龙仿佛也随之怒张。
逆子!国贼!他怒声咆哮,声音在整个昭明殿内回荡,震得梁柱上的尘埃簌簌而下,我袁本初,四世三公,世受皇恩!一生以匡扶汉室、扫清寰宇为己任!如今,竟是自己的血脉至亲,行此引狼入室、叛国求荣之举!此獠不诛,孤有何颜面立于这昭明殿上?有何颜面面对天下百姓?有何颜面见袁氏先祖于九泉之下?!
他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抽出腰间装饰性的佩剑,的一声轻响,剑尖直指殿外并州的方向。
传孤王令:即刻褫夺高干一切官职、爵位,削除宗籍!并州将士、北疆军民听着!凡取高干首级者,封万户侯,赏万金!生擒此獠者,赏翻倍!孤要亲眼看此逆贼授首!
袁绍这雷霆般的震怒与极致的悬赏,让殿内瞬间陷入死寂。群臣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与凝重。所有人都明白,晋王这次是动了真怒,绝无转圜余地。然而,如何平定这场叛乱,庙堂之上却产生了微妙的分歧。
殿下息怒!首先出列的是老成持重的沮授。他深深一揖,花白的须发在晨光中微微颤动,高干悖逆,人神共愤,自当剿灭。然并州地势险要,城坚池深,匈奴铁骑来去如风,急切间难以尽全功。臣以为,当派一员上将,统精兵数万,稳扎稳打,先断其与匈奴联系,再步步为营,压缩其空间,待其内乱,可不战而定。殿下万金之躯,乃国家柱石,不宜轻涉险地。
他的意见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河北旧臣的想法,倾向于稳妥,不愿袁绍亲自冒险。逢纪在一旁微微颔首,显然也是赞同此议。
公与(沮授字)此言差矣!谋士郭嘉立刻出言反驳。他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高干之叛,非独一州之乱,实乃天下观望之所系!此刻,荆州刘表、益州刘璋、西凉韩遂马腾,乃至江东孙策,皆在拭目以待!若殿下仅遣一将往征,胜则固然可喜,若战事迁延,或稍有挫折,则此等宵小必生轻慢之心,群起而效仿,届时四方烽火,我将疲于奔命!
他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继续道:唯有殿下亲提王师,以泰山压卵之势,速战速决,雷霆扫穴!方能向天下昭示:叛我袁绍者,虽亲必戮,虽远必诛!如此,方可震慑群雄,打消其不臣之念!此战,重在速,重在威,非殿下亲征,不足以竟全功!
郭嘉的话,让曹操、荀彧等人微微颔首,他们更着眼于全局的政治影响。贾诩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笏板上轻轻敲击,显然在权衡利弊。
就在这时,一向刚直敢言的田丰也出列,他并未直接反驳郭嘉,而是提出了更深层的忧虑:殿下,奉孝之言,确有道理。然大军远征,后方空虚,若敌人趁虚而入,如之奈何?譬如淮南刘备,新得此地,其人心怀汉室,与殿下政见不合,若与江东孙策勾结,北上寇掠徐州、青州,该当如何?又如荆州刘表,虽年老昏聩,然其麾下蔡瑁、蒯越非庸才,若其遣兵北上,威胁司隶、豫州,又当如何?若不能确保后方无虞,亲征之事,还需慎重!
田丰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主战派炽热的情绪上。确实,内部叛乱固然可恨,但外部强敌环伺,才是心腹大患。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众臣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一直冷眼旁观的许攸此刻轻笑一声,捋着山羊须道:元皓未免太过谨慎。刘备新附,人心未定,孙策虽有雄才,然其根基未稳,岂敢贸然北犯?刘表守成之犬,更不足虑。
子远(许攸字)此言谬矣!田丰立刻反唇相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寄望于对手的怯懦?
眼见争论又要起,端坐于武将首位的曹操,此刻缓缓睁开微阖的双目。他先是看了一眼御座上面沉如水的袁绍,然后转向田丰,沉稳开口:元皓所虑,乃老成谋国之言。他先肯定了田丰的担忧,随即话锋一转,然,正因敌环伺,我等更需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先定内乱,方能腾出手来,应对外患。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殿下,诸公,对于各方威胁,授岂无安排?
他目光扫过全场,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青州、徐州方向: 此乃防孙策、刘备之要冲。命荀攸为军师将军,袁谭为青州都督,共镇临淄,总揽青州军政。徐晃领精兵一万驻守琅琊,太史慈领水师八千驻守东海。臧霸仍为镇东将军,总督徐州军事,进驻下邳。于禁、李典二将为其副,各领兵八千,分驻广陵、小沛。此五将皆当世良将,荀攸多谋,袁谭持重,徐晃严整,太史慈骁勇,臧霸果决,于禁沉稳,李典细致,七人互为犄角,层层设防,纵孙刘联手,亦难越雷池半步!
荆州方向: 此路最为关键。刘表若动,则直逼司隶、豫州腹地。命曹仁为安南将军,假节,即刻率本部两万精锐,并调拨虎豹骑一部,进驻宛城!宛城乃荆州北上门户,城高池深,曹子孝(曹仁字)勇毅稳重,最擅守城。有他坐镇,犹如在刘表咽喉钉下一根铁钉,可保南方战线稳如磐石。
司隶与兖州方向: 命夏侯惇为镇军将军,领兵一万驻守官渡,总督河南防务,扼守南北要冲。夏侯渊为骁骑将军,领精骑五千,巡弋兖州各郡,随时策应各方。
并州前线: 此战,非止步于平定高干,更要重创匈奴,打出十年太平!曹操的声音陡然转厉,臣举荐:以颜良、文丑为左右先锋,各领本部精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张辽、高顺领陷阵营为中军前锋,乐进、赵云为合后。夏侯渊部骑兵随时策应迂回。张儁乂(张合字)、高敬志(高览字)虽已在前线,然其熟知地理,正可为内应。有此诸多良将并河北精锐,匈奴何足道哉!
随军参赞: 命郭嘉、贾诩、程昱、田丰随军参赞军机。奉孝善奇谋,文和通机变,仲德明得失,元皓知进退,四人相辅,可保万全。
后方统筹: 命荀彧总揽粮草辎重、政令通行,确保大军供给无忧,政令畅通。命沮授、逢纪辅佐丞相,处理日常政务,稳定朝局。命许攸协理军务联络,辛毗掌文书机要、情报传递。
曹操这一番安排,可谓滴水不漏,既考虑了前方攻坚,又稳固了后方防御,更兼顾了东西两翼的安全。他将自己的嫡系(曹仁、夏侯兄弟等)放在了最关键也最危险的防御位置上,而将攻坚并州的任务主要交给了河北旧将,此等胸襟与安排,让即便是对他心存疑虑的河北旧臣,也挑不出太多毛病。殿内众人,包括刚才提出异议的田丰和沮授,都陷入了沉思。曹操的方案,几乎解决了所有的后顾之忧。
袁绍端坐在宝座上,将殿下所有人的表情、争论都听在耳中。他脸上的怒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冰山般的冷峻。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冕旒的阴影下显得愈发威严。
诸公之议,孤已尽知。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比刚才的暴怒更为可怕的力量,公与(沮授)求稳,奉孝(郭嘉)重势,元皓(田丰)虑全,孟德(曹操)……已为孤将前路后顾,皆安排妥当。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殿外北方辽阔的天空,那里是并州的方向,也是他袁氏基业面临的空前挑战。
高干之叛,非独伤孤之心,更是动摇国本!此风绝不可长!若此次不能以迅雷之势扑灭,他日,阿猫阿狗皆可效仿,这天下,何时能定?这黎民,何时能安?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
孤意已决!亲征并州,刻不容缓!
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尤其是让曹操和荀彧心头巨震的决定。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二人身上,声音沉稳而厚重:
即日起,以丞相曹操,总领朝政,监国!许都大小事务,皆由孟德决断,可先斩后奏!
尚书令荀彧,主持吏治、科举及一切粮草筹措,政令颁布!孤将后方政务,尽数托付文若!
中郎将沮授、逢纪,辅佐丞相,处理日常政务,稳定后方!
这道命令如同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将整个后方,包括国都许都的军政大权,完全交给一个归顺不久的降臣曹操,以及颍川士族代表的荀彧,这是何等的信任与魄力!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曹操猛地抬头,一向深邃难测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看向御座上的袁绍,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更深的躬身。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向前迈出三步,在御阶前郑重跪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臣……曹操,蒙殿下信重,托以国政……必当竭尽全力,兢兢业业,安定后方,输送粮秣,使殿下无后顾之忧!虽肝脑涂地,亦难报殿下知遇之恩于万一! 这一刻,曹操心中五味杂陈,有震撼,有感激,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荀彧也同样怔在原地,他没想到袁绍会将如此重要的政务,尤其是关乎命脉的粮草重任完全交给自己。他肃容整衣,深深一揖到底,清朗的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殿下以国士待彧,彧必以国士报之!定当夙兴夜寐,确保政令畅通,粮草无缺,以待王师凯旋!
袁绍看着阶下这两位神色激动的一代枭雄与王佐之才,微微颔首。他走下御阶,亲手扶起曹操,又对荀彧点了点头,沉声道:有卿等在此,孤无后顾之忧。望卿等同心协力,共保社稷。
说完,他不再看二人,转身面对群臣,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响彻大殿:
安南将军曹仁,即刻进驻宛城,给孤盯死刘表!镇东将军臧霸,总督青徐,于禁、李典辅之,若刘备、孙策敢有异动,给孤狠狠地打!镇军将军夏侯惇,驻守官渡!骁骑将军夏侯渊,巡视兖州!
其余文武,按孟德所议,各司其职!
最后,他的声音陡然升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
着令:颜良、文丑为左右先锋,统精骑两万,即日开拔,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张辽、高顺领陷阵营为中军前锋!乐进、赵云为合后!孤亲率中军六万,虎豹精骑一万,三日后,王旗北指,兵发晋阳!
孤要亲眼看那逆贼授首!孤要亲率大军,将那敢犯我疆土的匈奴铁骑,碾为齑粉!让天下人知道,叛我袁绍者,是何下场!
诺!诺!诺! 殿内文武,无论派系,此刻皆被袁绍这决绝的气势、周密的部署以及那份出乎意料的信任所折服,齐声应诺,声浪如潮,震得殿瓦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袁绍不再多言,转身,玄色冕服的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走向殿外。初升的朝阳正好,将他挺拔如山的身影拉得很长,那玄衣纁裳上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在金光中仿佛活了过来,衬托得他如同天神下凡。
曹操与荀彧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那未散的震惊与涌动着的、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知遇之恩的感激,有临危受命的沉重,或许,还有一丝被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所点燃的忠忱之火。
昭明殿外,战鼓声隆隆响起,号角长鸣,惊起了宫檐下的宿鸟。一场决定北方命运,乃至影响天下格局的王者亲征,就此拉开序幕。晋王的怒火与意志,将化作席卷并州雪原的烈焰与寒冰。而许都之内,一场关于忠诚、信任与抱负的考验,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