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仙岛的这一晚,夜色温软,沉裹着离歌的新房。
窗棂间溜进来的风也失了锐气,拂过垂落的纱幔,只带起一阵慵懒的涟漪。
烛火早已燃到尽头,残余的一豆微光挣扎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最后一点暖黄的光晕,映着床榻上紧密相拥,不断晃动的身影。
离歌带着温柔无比的声音问道:“今天还疼吗?”
星澈理解并顺从的摇头,给了离歌释放的开始。
他的呼吸滚烫而沉重,扑在星澈颈窝深处,激起一阵细密的酥麻。
他宽阔的肩背紧绷着,薄薄的汗珠浸湿了紧实的肌理,在昏暗里折射出微弱的光泽。
这时刻,滔天巨浪即将来临,每一下海浪都带着离歌的嘶吼。
“好...爱你!”剧烈晃动中的星澈闭着眼,纤细的手指紧紧攀附着他汗湿的脊背,呢喃细语着。
就在离歌带着她,刚刚踏出这狂风暴雨临界点的瞬间——
一道冰冷锐利的白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她意识深处那片甜腻的暖洋!
眼前瞬间斗转星移。
刺目的光!
那是金属反射的、带着血腥气的寒光!
震耳欲聋的杀伐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鸣、某种非人生物的凄厉嘶吼,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浓得化不开的硫磺与血腥混合的恶臭,霸道地冲入鼻腔,呛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看”见了!
广袤无垠的焦黑荒原,天空被翻涌的、带着不祥血色的浓云压得极低,如同巨大的、即将倾覆的磨盘。
大地龟裂,狰狞的裂缝深处,隐约可见翻滚的暗红岩浆。
无数形态扭曲、散发着深渊恶意的魔物,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嘶吼着、咆哮着,从地平线的尽头铺天盖地涌来!
而在那绝望的黑色浪潮前方,一道身影,如同不屈的礁石,牢牢钉在天地之间!
那是离歌!
他浑身浴血,玄色的战甲早已破碎不堪,裸露的肌肤上布满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沿着手臂蜿蜒流下。
然而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支撑天地的巨柱,不曾弯曲分毫。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剑——一柄样式古朴、通体流转着混沌初开般苍茫气息的长剑!
剑身光华内蕴,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撕裂空间的恐怖威能,将涌上前来的魔物成片绞碎!那剑锋吞吐的寒芒,锐利得能刺瞎人眼!
开天神剑!
他仿佛化身成了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巨神,每一次挥剑都裹挟着沛然莫御的伟力,硬生生在那污秽的魔潮中劈开一道短暂的血路。
他的吼声震天动地,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激励着身后同样浴血奋战、以血肉之躯筑起防线的万千将士!
就在他左侧,一道同样迅捷凌厉的身影,与他并肩而立!
那是个女子。身姿矫健,如疾风中的劲柳。她手中银剑翻飞,发出的每一道法术,快得只能看见一片泼洒的寒光,精准而狠辣地收割着从侧翼扑来的魔物。
她的面容在弥漫的血雾和激烈的战斗中显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眸子,在血与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燃烧着同样不屈的战意,与离歌那滔天的威势隐隐呼应!
两人背脊相抵,剑光交织,在绝望的战场上硬生生撑开一小片不容侵犯的领域!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叫,不受控制地从星澈喉间迸发出来!
那声音里饱含的,并非纯粹的欢愉顶峰的战栗,而是被强行拽入血腥炼狱的极致恐惧和冰冷!
身上的重量猛地一僵。
离歌最后滑翔的动作瞬间停滞。
那几乎焚尽一切的滚烫激情,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撑起身体,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尚未平息,但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已带着惊疑和本能的警觉,死死锁住星澈骤然失色的脸。
“澈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欲未褪的余韵,更透着一股紧绷,“怎么了?伤着了?”
温热宽厚的手掌急切地抚上她冰凉汗湿的脸颊,触手一片滑腻的冷汗。
星澈整个人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眼前那尸山血海、魔焰滔天的恐怖景象如潮水般退去,寝殿的昏暗和身下柔软的被褥重新回归感知,可那浓烈的血腥味、刺耳的嘶吼、离歌浑身浴血的惨烈模样,还有那女子并肩作战的身影……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冰冷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胸口剧烈起伏。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目光对上离歌焦灼探寻的视线,那眼底深切的担忧几乎要将她融化。
“我……我看见……”她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气,“我看见你了……在打仗……好大的战场……地上裂开,冒着火……天上……天上全是黑红色的云……”
离歌的眉头骤然拧紧,眸色瞬间沉凝如寒潭。
他撑在星澈身侧的手臂肌肉贲张起来。
“打仗?和谁?”他追问,声音低沉下去。
“魔物……”星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还能尝到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数不清……黑压压的……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它们的样子……很可怕……”她闭了闭眼,似乎想驱散那恐怖的画面,“你……你身边好多尸体……”
她努力回想着那剑的光华,“你的开天剑很亮……感觉……感觉像是能把天都劈开……”
离歌的身体猛地一震!
一直紧锁着她的锐利眼神,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全是尸体?”这四个字,几乎是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是……是的……”星澈被他瞬间爆发的反应惊得心头发紧,那巨大的恐惧和离歌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敢停顿,生怕一停下就再也无法鼓起勇气说出后面的话,更怕自己会忍不住去看他左侧那片在幻境中曾并肩作战的人影。
“你在最前面……带着好多人……好多穿着盔甲的士兵……他们在喊……在冲……”
她语速极快,声音带着哭腔,仿佛要将那炼狱般的场景一股脑倾倒出来,才能稍稍缓解心头的重压,“你在……在保护所有人……”
泪水终于失控,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离歌……好多血……我好怕……”
那个与离歌并肩而立的飒爽身影,那双在血火中亮得惊人的眼眸……
如同最隐秘的刺,深深扎在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女人的心思在巨大的恐惧和骤然涌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中挣扎。
不,不能说。
至少此刻不能说。
她本能地将那个刺眼的女子画面死死压在了最深的角落,只留下离歌浴血奋战的孤绝身影。
“别怕!”离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她破碎的啜泣。
他猛地俯下身,滚烫的唇带着灼人的力量,急切而温柔地印上她颤抖的眼睑,吻去那不断滚落的、冰凉的泪珠。
动作近乎粗暴,却又带着一种珍视。
“星澈,看着我!别怕。”
他稍稍退开一点,双手捧住她湿漉漉的脸颊,强迫她直视自己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却依旧坚如磐石的眼眸。
“看着我!我在这里!活生生的在你面前!什么战场,什么魔物,都伤不到你!”
他的拇指用力擦过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指腹带着薄茧,有些粗粝,却传递着令人心安的温热。
“有我在。”他再次重复,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千钧,如同最重的磐石投入心湖,激荡起令人心安的涟漪,“无论发生什么,记住,天塌下来,有我离歌顶着!”
他的掌心依旧温暖,熨帖着她冰凉的脸颊。
那熟悉的、带着汗意和情热的气息,将她重新包裹。
星澈急促的喘息在他坚定的话语和怀抱中渐渐平复下来,那灭顶的恐惧似乎真的被他强横地驱散了大半。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回抱住他,将脸深深埋进他汗湿的颈窝,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嗯…我不怕…”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身体在他怀中微微抽动。
狂风暴雨过后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席卷而来,让她只想紧紧依偎着这片温暖。
:“离歌,求你,再也...不要...离开我!”
离歌紧紧抱着她,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我一刻都不会离开你!我保证。”
他宽厚的手掌一遍遍抚过她单薄的脊背,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渐渐平复的呼吸声。
星澈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懈。
离歌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一下,又一下,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将她从那个血色炼狱的边缘缓缓拉回。
然而,就在她心神稍定,意识模糊即将沉入那片温暖安全的黑暗时,她感到头顶那温热的呼吸似乎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一瞬。
紧接着,环抱着她的臂弯,似乎……收得更紧了些。
那力道……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直。
星澈的心,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沉。
她下意识地、悄悄地将眼帘掀开一条细缝。
借着窗外透入的极其稀薄的、黎明前最深的暗色微光,她朦胧地瞥见了离歌此刻的神情。
他的下颚线条绷得极紧,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
方才安抚她时的温柔与坚定,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或是对她盈满宠溺的深邃眼眸,此刻正沉沉地凝视着前方无边的黑暗,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席卷,翻腾着一种星澈从未见过的、近乎……恐惧的惊涛骇浪!
那目光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死死地钉在某个虚无的、只有他才能“看见”的远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决绝。
那眼神,比他口中那“开天神剑”的寒芒,更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冷。
星澈刚刚落回原处的心,猛地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悬吊在冰冷的深渊边缘。
她不敢再看,慌忙重新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不安的视线。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声,在浓稠的黑暗里静静流淌。
窗外,遥远天际的尽头,那沉沉压着的、仿佛凝固了血块般的暗红云层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正悄然渗透出来。
星澈预见的战场画面,和几年前他双眼看到的那域外天魔的眼神,成了悬在离歌心头的利刃。
他抱着妻子直接撕裂空间,清晨便立于沙巴克城最高的黑曜石塔顶。
脚下,这座以铁血铸就的雄城在晨光中苏醒,弥漫着粗粝的铁锈与尘土气息。
离歌俯瞰着他的王国,目光扫过城外黄沙中巨大的演武场,声音斩钉截铁:“别怕,我要扩军!备战!”
星澈依偎着他。
她看见丈夫眼底深藏的惊涛,也看见他望向演武场时,那近乎灼热的、对力量的渴求。
空间撕裂的微弱涟漪尚未完全平息,清晨凛冽而干燥的风便已带着粗粝的沙尘气息,狠狠灌入星澈的口鼻。
脚下骤然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离歌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才勉强站稳。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正立于沙巴克城最核心、也是最高的建筑——裁决之塔的顶端平台。
整座塔由巨大的黑色曜石堆砌而成,在初升的、尚未完全驱散寒意的晨光下,泛着冷硬而沉重的幽光,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
塔顶平台宽阔而空旷,除了边缘几尊形态狰狞、布满岁月风霜痕迹的古老兽首雕像,再无他物。
风在这里毫无遮挡,猎猎作响,吹得星澈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激起一阵寒颤。
离歌松开了环抱她的手,向前一步,径直走到平台边缘那低矮的、象征性的石栏前。
他的背影在稀薄的晨光里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冷硬。玄色的衣袍被风鼓荡,勾勒出肩背紧绷的线条。
他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俯瞰着脚下这座在晨光中缓缓苏醒的雄城。
星澈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走到他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也随之投向下方。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