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蝶暂时就在许知夏的别墅里住下了。
许知夏随后也给自己请了假。尽管老师们对他这种半途放弃重要竞赛、还顺便“拐走”了另一位让人头疼的学生的行为感到些许不解和不满,但一听到是学生生病需要照顾,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关切地询问是否需要多请几个月假,被许知夏冷静地婉拒了。
挂断电话,客厅里恢复寂静。
许知夏转过身,目光落在沙发上——谢怀蝶正蜷在那里,姿势神态,竟依稀与记忆中那个软糯粘人的幼童身影重叠。
他看得有些出神,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松动,甚至冒出一个荒谬却诱人的念头:
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如果他一直不恢复记忆……
这个想法如同潘多拉魔盒的缝隙里透出的光,带着危险的吸引力。没有后来那些隔阂、遗忘、疏离和挣扎,只有全然依赖他的、最初始的谢怀蝶。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理智如同一盆冷水浇下。
不,不对。
没有完整记忆的谢怀蝶,是不完整的。那个会在球场狠厉反击、会在教室趴桌补觉、会别扭地接受他的早餐、甚至会在他“茶言茶语”时气得跳脚的高中生,才是经历了时光雕琢的、真实的、完整的他。
那个他,或许带着刺,却鲜活、生动,是许知夏想要靠近并守护的现在。
而眼前这个,更像是被时光遗忘、从记忆断层里不小心掉落出来的碎片,是早已被尘埃覆盖的旧影。
他不该出现。
这个状态的浮现,意味着病情的波动,意味着痛苦和混乱。
却又……该出现。
是他提醒着许知夏,那份被遗忘的依赖曾经多么纯粹,也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仅仅是守护一个脆弱的幻影,而是那个完整的、无论是好是坏都鲜活的谢怀蝶。
许知夏走到沙发边,蹲下身,平视着谢怀蝶有些迷茫的眼睛,轻轻替他理了理额前微乱的碎发。
心情复杂难言。
他既贪恋这份失而复得的亲近,又清醒地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终点。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他会陪着,无论谢怀蝶是哪一种状态,直到他找回完整的自己,或者……直到他找到与这残缺共处的方式。
别墅外,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
日子就这么在别墅宁静到近乎停滞的氛围里一天天滑过,转眼大半个月过去。
谢怀蝶的记忆状态依旧没有明显好转的迹象,如同被困在了一片浓雾弥漫的孤岛。
他的父母打来了不少电话,语气焦急关切,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个状态的谢怀蝶却表现出明显的抗拒,要么含糊应付几句,要么干脆将电话塞给许知夏,自己躲到一边。
这反常的态度让许知夏愣住了。
在他的认知里,无论是拥有高中记忆(尽管不完美)的谢怀蝶,还是更早那个依赖父母的幼童,与父母的关系都不该是如此疏离甚至抵触。
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谢怀蝶会在父母下班时扑过去,会撒娇耍赖,那是毫无保留的亲近。
一次通话结束后,看着谢怀蝶闷闷不乐地蜷回沙发角落,许知夏在他身边坐下,试探着轻声问道:
“蝶儿,你……不喜欢他们吗?” 许知夏斟酌着用词。
谢怀蝶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垫的流苏,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带着与外表年龄不符的、近乎冷漠的语气低声说:
“他们……都是装出来的,我为什么要喜欢?”
许知夏心头猛地一沉:“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装出来的?什么意思?
谢怀蝶却像是瞬间关闭了某个开关,猛地抬起头,又恢复了那种全然依赖的神情,甚至带上了一点撒娇的意味,扯了扯许知夏的袖子:
“没什么,哥哥,” 他晃了晃许知夏的胳膊,“你别问他们了,陪我玩会儿吧。”
许知夏看着他迅速切换的情绪和刻意回避的态度,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
装出来的?
为什么在这个记忆混乱、心智似乎退行到更早时期的状态下,谢怀蝶会对父母产生这样的认知?
这究竟是失忆症导致的认知错乱,还是……在那些被遗忘的、更深层的童年记忆里,真的隐藏着什么被他忽略了的、不为人知的真相?
许知夏看着眼前依赖着他的谢怀蝶,第一次意识到,他所以为的关于谢怀蝶的一切,或许远非全部。那片记忆的迷雾,笼罩的恐怕不止是时间,还有更复杂难言的情感纠葛。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顺着谢怀蝶的力道,将他轻轻揽近了些,低声应道:
“好,哥哥陪你。”
但心底那份想要探寻真相、想要彻底了解眼前这个人所有过去的决心,却在此刻变得更加坚定。
时间如同指间沙,悄无声息地又溜走了大半个月。转眼间,批下的长假已临近尾声。
然而,谢怀蝶依旧被困在那片混沌的记忆迷雾里,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每日只是依赖地跟在许知夏身边,心智状态与一个需要被全方位照顾的稚童无异。
许知夏看着这样的他,心底的焦灼一日胜过一日。
不对。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个鲜活、锐利、甚至带着点扎人锋芒的谢怀蝶,不该被长久地禁锢在这副懵懂无知的状态里。许知夏渴望的是那个完整的他,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易碎品。
他尝试过联系私人医生和熟悉的家庭医生,但面对谢怀蝶这种先天性的、带有明显记忆错位特征的复杂失忆症,现代医学似乎也显得有些束手无策,给出的建议多是观察、静养和耐心引导。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许知夏猛地想起了谢怀蝶之前对父母电话那反常的抵触态度,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他们都是装出来的”。
一个念头闪过——或许,问题的根源,或者说触发的关键,就在那个他抗拒回去的“家”里?
尽管知道可能会引起谢怀蝶强烈的反应,许知夏还是决定试一试。他蹲下身,平视着坐在地毯上摆弄积木的谢怀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怀蝶,”他轻声说,“假期快结束了,我们……回家看看,好吗?”
几乎是话音刚落,谢怀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恐和抗拒,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都带了哭腔:
“我不去!我不去!”他重复着,眼神里是全然的不安和恐惧,仿佛许知夏提出的不是回家,而是要去什么龙潭虎穴。
这激烈的、远超寻常闹别扭的反应,让许知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不是简单的抵触,那是近乎创伤性的恐惧。
为什么?那个在所有人眼中和睦温馨的家,为什么会在记忆混乱的谢怀蝶心里,留下如此深刻的负面烙印,甚至在他心智退行到幼年时,依旧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排斥?
许知夏看着谢怀蝶苍白的脸和盈满泪水的眼睛,没有再强迫他。他伸出手,轻轻将他颤抖的身体揽进怀里,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
“好,不去,我们不去了。”他低声安抚着,语气温柔,眼神却愈发深邃凝重。
那个家,一定有问题。
而这个问题,很可能就是解开谢怀蝶记忆迷宫,甚至是他某些性格形成背后,一直被忽略的关键。
他必须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