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楼里的空气凝成了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烛火摇曳,将一张张或凝重、或挣扎、或闪烁着野心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五百条命,明日就要填进那名为“困龙滩”的血肉磨盘,这本该是一场充斥着悲壮与牺牲的沉重抉择。然而,当少林玄苦大师缓缓睁开他那双饱含悲悯却又洞悉世情的眼睛,吐出的四个字,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另一种更炽热、也更丑陋的火焰。
“……依功定份。”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滚过雅间。短暂的死寂后,是骤然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依功定份?”嵩山左掌门猛地抬眼,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刺向玄苦,又迅速扫过在座诸人,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大师的意思是,明日谁出力多,谁派的人硬,日后这蓟州城的好处,就分得多?”他那“好处”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玄苦双手合十,低颂佛号:“阿弥陀佛。老衲所言,非为私利,只为公允。困龙滩上,刀剑无眼,牺牲愈大,贡献愈着,蓟州城失而复得,此等血酬,自当有所体现,以安逝者,以励生者。此城若能守成,其田亩赋税、商路枢纽之利,按各家所出之力、所担之险分配,亦是…江湖常理。”老和尚话语圆融,将赤裸裸的利益分配包裹在“公允”与“常理”的外衣之下。
但这层薄纱,瞬间就被左掌门撕得粉碎:“好!大师快人快语!既如此,我嵩山派便不做那藏头露尾之事!”他霍然起身,一掌拍在紫檀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嵩山十三太保!明日困龙滩,打头阵!”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戾。十三太保!那是嵩山压箱底的底蕴,十三位一流高手结成的战阵,威力无穷,更是左冷禅争雄江湖的根本依仗!此刻竟被他毫不犹豫地推了出来,只为抢占那“依功定份”的头筹!
一股无声的暗流在雅间内汹涌激荡。
武当冲虚道长雪白的长眉不易察觉地抖了抖,他端起茶盏,指尖却微微发白。沉吟片刻,他放下茶盏,声音清朗却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武当七子,明日愿随左掌门之后,共赴死地!”武当七子,真武七截阵名动武林,同样是不容小觑的核心力量。
“阿弥陀佛,”玄苦大师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肃穆,“少林罗汉堂,三十六棍僧,愿为先锋!”罗汉堂精锐尽出!
丐帮游长老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眼中却精光四射:“我老叫花子没那么多弯弯绕!丐帮别的没有,就是命贱骨头硬!三百弟兄,明日跟金狗拼了!剩下二百名人头,游某飞鸽传书,天亮前必到!”豪气干云,却也带着天下第一大帮不容忽视的底气。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瞬间压向了尚未表态的几人。
华山掌门李青山脸色变幻不定,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华山剑宗气宗之争后元气大伤,风清扬师叔祖隐居不出,“华山五剑”已是硕果仅存、支撑门面的顶尖战力,堪称华山未来的种子!让他们去填那必死的坑?李青山只觉得心尖都在滴血。他目光扫过左冷禅那咄咄逼人的脸,扫过玄苦沉凝的面容,又扫过冲虚看似淡然实则寸步不让的姿态,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哑声道:“华山…‘华山五剑’…明日参战。”每一个字都透着难以言喻的肉痛,仿佛剜去了心头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一直摇着象牙折扇、面带温雅微笑的姑苏慕容复身上。慕容复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扇子微微一顿,笑容不变,语调依旧从容:“姑苏慕容,远来是客,精锐带得不多。不过…”他话锋一转,扇尖轻轻点向身后肃立的四位气势沉凝的家将,“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包不同,四位家将皆得慕容氏绝学真传,尤擅合击与斗转星移秘术。明日由他们率二十精锐子弟出战,当可抵…五十寻常高手之用。”他话音落下,邓百川四人微微踏前一步,周身气势隐而不发,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无声地佐证着慕容复话语的分量。五十之数!这番计算,既表明了态度(出人),又抬高了身价(高手),还巧妙地减少了实际人数损耗(二十人),可谓精明到了骨子里。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尤其是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十大派的核心力量如此“慷慨”,那些次一等的门派、地方帮会、乃至独来独往的高手们,眼睛瞬间红了!
蓟州城!未来的城主之位虽渺茫,但哪怕只分得几条街的商铺,几处码头的抽成,那也是泼天的富贵!足以让一个三流小派一跃成为地方豪强,让一个独行客几辈子衣食无忧!更何况,名列这份由十大派背书的“血酬名册”,本身就是一种江湖地位的认可!
“我青城派!愿出三十精英弟子!” “昆仑派!出二十八人!” “洛阳金龙帮!帮主亲率四十好汉赴死!” “江南霹雳堂!奉上火器高手十五名!” “蜀中唐门!出十名用毒好手!” “漠北狂刀客!算我一个!” ……
嘈杂的请战声、报价声瞬间淹没了雅间,方才那股悲壮沉重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喧嚣。每个人都在竭力抬高自己所能付出的“代价”,试图在未来的利益版图上,占据更醒目的位置。
段无咎依旧坐在主位,素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缕冰凉柔韧的冰蚕丝。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贪婪或焦虑而涨红的脸,如同看一场荒诞的闹剧。玄苦的“依功定份”,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撬开了人心最底层的欲望魔盒。这场困龙滩的死斗,尚未开始,已然在名利的秤盘上,被称斤论两。他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弧度。人性?呵。
名额有限,五百之数眼看就要爆满!僧多粥少,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一些小门派的掌门眼看着自家名额要被挤出,急得额头冒汗。
“诸位!”嵩山派左掌门再次开口,声音冷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五百名额,关乎明日生死大局,更关乎蓟州未来!岂能鱼龙混杂,滥竽充数?我提议,凡欲登名册者,需重新核验身份武功!实力不济者,去了也是送死,白白损耗我方实力,更平白分薄了有功之士的血酬!需知,明日所流之血,每一滴都价值千金!”他一番话,冠冕堂皇,直指核心——剔除弱者,保住强者份额,更要保住强者的利益!
“左掌门此言有理!” “正是!总不能让阿猫阿狗都混进去分一杯羹!” “实力为尊!公平核验!” 几个实力较强、自忖名额无忧的掌门纷纷附和。
玄苦、冲虚等人对视一眼,虽觉此举过于功利和冷酷,但在左冷禅掀起的这股“唯实力论”的浪潮下,也无法反对。毕竟,左冷禅的话,某种程度上戳中了他们心中隐忧——谁也不想自家精英弟子,被一群乌合之众拖累至死,更不想死后名分和利益还被平庸者分润。
“阿弥陀佛,既如此…便依左掌门之言吧。”玄苦最终叹息一声,算是拍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