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村民合力拖开了拒马。
他背着赵霓裳,一步跨入这座所谓的“杏花村”。
杏花是没有的。
只有一股草药味,直往鼻腔里钻。
借着两旁惨白的灯笼光,林澈看清了这地方的真容。
这哪里是村落。
分明是阎王殿的前厅。
屋檐下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有的伤口处裹着发黑的布条,黄水顺着布条往下滴,结成硬痂。
没人哼哼。
能哼哼的,说明还有气力,这里躺着的,大多只剩下一口气吊着,等着无常来勾魂。
引路的老头佝偻着背,破灯笼晃晃悠悠。
“跟紧了。掉队被这帮饿鬼分了尸,别说老头子没提醒你。”
林澈咬牙跟上。
靴底踩碎了雪壳,咯吱作响。
背上的赵霓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冷。
那滴观音泪吊住的生机,快散尽了。
穿过半个村寨。
老头在一间挂着白幡的草庐前停步。
院中一口大铁锅架在烈火上,沸水翻滚,熬着黑乎乎的药汁。
“顾疯子,接客。”
老头把灯笼往门框一挂,转身没入黑暗。
门大敞着。
林澈背人跨过门槛。
屋内热浪滚滚,与屋外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世。
正中一张厚实的柏木桌。
一个身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正捏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
“求先生,救命。”
杏花村鬼医,顾三针。
“救谁?”
“那是你婆娘?”
“是。”
林澈跪在地上,脊梁如枪。
顾三针踱步过去。
没把脉,也没掀红袍。
只是凑近闻了闻。
“寒气封心,五脏六腑都快冻成冰坨子了。”
“那滴净瓶水能吊半个时辰,已是极限。你当我是大罗金仙?”
林澈抬头:“先生既然闻得出净瓶水,就一定有办法。”
“办法自然有。”
“换命。”
“要想把死人拉回来,得用我的‘回天丹’。四十九种毒虫入鼎,炼足三年,才得这么一颗。”
“黄金,一万两。”
林澈十指扣紧地面,指甲崩裂。
一万两。
便是他金榜题名那日,也拿不出这笔巨款。
“没有。”
“没有?”顾三针笑了,指了指门外,“那就带着尸体滚。出门左拐有个乱葬坑,趁热埋了,省事。”
……
【三十三重天】
哪吒,火星四溅。
“混账东西!这也配叫医者?这分明是吃人的恶鬼!”
莲台上,普法天尊捻动念珠的手指未停,神色漠然。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鬼医开价,天经地义。林澈拿不出钱,该当此劫。”
“放你娘的屁!”
孙悟空蹲在蟠龙柱顶,金箍棒震得大殿嗡鸣。
“这庸医若敢不救,俺老孙定要下去拔光他的胡子!”
……
凡间,药庐。
“钱,我没有。”
“命,有一条。”
林澈扯开衣襟。
露出枯瘦胸膛。
箭疮、刀疤、还有被拒马新划开的血口,纵横交错。
“先生方才是在试药吧?”
林澈指向桌上昏死的汉子。
“他是凡胎,受不住先生的药力。”
“但我能。”
“我受过天雷,扛过浩然气,这副骨头,比他硬。”
顾三针擦手的动作顿住。
他眯起眼,在林澈身上游走。
“有点意思。”
顾三针起身,围着林澈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浩然正气灌体而不死,经脉寸断还能重续……确实是个难得的药罐子。”
“若先生救活内子,林澈这条命,归你。”
“试毒、炼蛊、千刀万剐,悉听尊便。”
“若我喊一声疼,先生现在就把我剁碎了喂狗。”
屋内死寂。
唯有炭火毕剥作响。
“好!”
顾三针突然抚掌大笑,笑声嘶哑刺耳。
“好一个痴情种!既然你想当药罐子,我成全你!”
他转身扑向药柜,一阵翻找。
抓出一把干草投入石臼,捣碎,混入半碗蛇毒。
滋滋滋。
碗中腾起黑烟,瓷碗边缘竟被腐蚀得发黑。
顾三针端着那碗还在冒泡的毒汤,递到林澈面前。
“这是‘洗髓散’。”
“喝下去,便有一万只毒蚁啃食你的骨髓,吸干旧血,再造新血。”
“寻常人只消一口,就会疼得咬舌自尽。”
碗沿逼近鼻尖。
“喝了它。”
“喝完若还能站着跟我说话,我就救那个瞎子。”
“若倒下了……”顾三针阴恻恻道,“那你们两个,便一起做我药圃里的花肥。”
……
【三十三重天】
普法天尊手中念珠一顿,盯着轮回镜中的毒汤,冷笑出声。
“凡人为了活命,什么谎都敢撒。但这洗髓之痛。这是肉体本能的恐惧,绝非意志可抗。”
“哪吒,你且看着,这毒汤到了嘴边,这书生必会摔碗求饶。”
哪吒死死盯着镜面,火尖枪尖端火焰发白。
“老东西,闭嘴。”
“你看他的手。”
“你看他的手,抖了吗?!”
……
凡间。
黑烟熏眼。
林澈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草席上的赵霓裳。
她睡得很沉,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间依然锁着对他安危的忧惧。
那是他在这个腌臜世道里,唯一的纯净念想。
唯一的家。
林澈回过头。
伸手。
接过滚烫瓷碗。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壮陈词。
仰头。
咕咚。
一口饮尽。
啪!
空碗摔在地上,粉碎。
下一瞬。
林澈那张惨白的脸,陡然涨成猪肝色。
脖颈青筋如蚯蚓般暴起,突突直跳。
疼。
无法言说的疼。
仿佛有人将烧红的铁水顺着喉咙灌入,流淌进每一根血管,焚烧每一寸经络。
林澈身形猛地一晃。
双手死死扣住地面。
指甲掀翻,十指深深陷入砖缝,鲜血淋漓。
汗水混着血水,瞬间浸透衣衫,在他身下汇成一滩。
但他没叫。
牙关咬碎,牙龈渗出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砸出细微的声响。
他在抖。
抖得像风中残叶。
顾三针脸上那抹戏谑,一点点消失了。
他试药无数。
见过求饶的,见过惨嚎的,见过满地打滚磕头如捣蒜的。
从未见过有人能一声不吭,硬生生受下洗髓之痛。
这不仅仅是疼。
这是将一个活人的骨血,彻底打碎,再重组。
一息。
两息。
林澈皮肤下的血管开始崩裂,细密血珠渗出毛孔,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但他依然跪得笔直。
那双充血的眸子,穿透黑烟,死死钉在顾三针脸上。
终于。
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稍稍退去一线。
林澈松开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指。
撑着膝盖。
一点点。
一寸寸。
把自己从地上拔了起来。
腿骨在哀鸣,肌肉在抽搐。
但他站住了。
嘴一张。
一口黑血喷出。
“救……她。”
顾三针盯着面前这个血人。
看了许久。
突然。
他转身,从博古架最高处取下一个精致玉盒。
“疯子。”
顾三针骂了一句。
但捧着玉盒的手,却异常小心。
“把她抱到后堂去。”
“放心,今晚阎王爷不会来抢人了……”
咔哒。
玉盒开启,一股清冽药香瞬间冲散了满屋血腥。
顾三针拈起银针,眼中精光暴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