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凌晨三点,是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连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都仿佛被厚重的空气吸收,只剩下一种近乎耳鸣的绝对安静。但这种安静并非真空,而是充满了各种未说出口的话语和未完成的动作所留下的痕迹,如同幽灵般在走廊里徘徊。
苏婉的办公室没有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绿色玻璃罩的台灯散发着幽暗的光晕,将她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她面前摊开着林默最新的脑部影像图,但她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灰白影像上。她的右手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左手手腕内侧的那一小片皮肤。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可见的痕迹,冷水冲洗掉了精油的粘腻,但一种诡异的“记忆”却留了下来——不是触感,而是一种更深层的、生理性的印记,仿佛陈医生指尖的温度和那奇异精油的分子已经渗透进皮下,正随着脉搏一下下地搏动,提醒着她那段失控的亲密。
她试图用理性分析这种感受:可能是某种挥发性成分对皮下神经末梢的短暂刺激,结合当时高度紧张的心理状态,产生的躯体化反应。但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冷笑:真的是这样吗?还是你已经在为自己寻找科学的借口,来掩盖一种更原始、更危险的吸引?
她猛地合上文件夹,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需要离开这个充满个人气息的空间,需要回到绝对客观的、属于病人的领域去。她站起身,决定去进行一轮深夜巡查,用职责的铁衣重新包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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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医生并没有入睡。她站在自己公寓式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沉睡的疗养院花园。月光将树影拉得很长,像在地上铺开了一张巨大的、扭曲的网。她手中端着一杯温水,水里漂浮着几片干枯的花瓣,散发出安神的香气,但她并没有喝。她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回味一场精彩的戏剧。
苏婉的逃离,在她意料之中,甚至是她精心策划的一部分。过快的征服索然无味,真正的乐趣在于拉锯战,在于观察猎物在陷阱边缘反复试探时,那种恐惧与渴望交织的微妙表情。她想起苏婉手腕皮肤下急速奔流的血液,想起她强装镇定却无法控制颤抖的睫毛。这些细节,如同珍贵的收藏品,被她一一归档、珍藏。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些私人物品:一支用旧的钢笔(苏婉曾不小心遗落,被她“捡到”并未归还),一小瓶几乎空了的、带有苏婉常用护手霜香味的样本瓶盖,还有……那张苏婉揉皱又展平、最终没有接过的,阿弃写的警告纸条。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这些物品,眼神温柔而专注,像是在通过它们与不在场的人进行一种隐秘的交流。这种间接的、通过物品建立的连接,比直接的肉体接触更让她感到一种持久而安全的占有感。她在享受一种延迟满足,一种将欲望转化为漫长仪式的审美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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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烬的身影出现在通往特殊监护区的地下走廊。这里的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反射出无数个重复的、面无表情的倒影,如同走入一个无尽的镜厅。他脚步平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并非来进行常规巡查,而是有一个明确的目的——验证一个猜想。
他停在林默病房外的观察窗前。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下一道缝隙,刚好可以看到病床上那个静止的轮廓。陆烬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窗外,像一尊冰冷的雕像,静静地观察着。他的目光锐利如扫描仪,掠过林默平静的面容,扫过床边监护屏幕上稳定到令人怀疑的曲线,最后落在林默自然放置在身侧的右手上。
就是这只手,曾在陆烬进行高频刺激时,有过那转瞬即逝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指动。陆烬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外形类似手持扫描仪的微型设备。他没有开启任何可见光源,只是将设备对准林默的右手,隔着玻璃,按下了某个按钮。设备屏幕亮起,显示出一系列快速滚动的、常人无法理解的生物电微伏数据流。
陆烬紧盯着屏幕,瞳孔微微收缩。数据显示,林默右手区域的神经静电活动水平,在绝对静止的表象下,存在着一种极其规律且高度复杂的……背景波动。这种波动模式,与他数据库中任何已知的植物人状态或睡眠状态都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高度抑制下的、活跃的潜意识活动,或者说,一种精密的“待机”状态。
这个发现没有让他感到惊讶,反而印证了他长久以来的怀疑。林默的沉默,不是空洞的,而是充满内容的。一种冰冷的兴奋感沿着他的脊椎爬升。这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优化”的病人,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活生生的研究样本,一个可能隐藏着意识奥秘的宝库。他的狩猎目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从一个“病例”升级为了一个“现象”。他享受的不是征服的快感,而是破解谜题、揭开真相的智力优越感。他收起设备,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镜厅般的走廊里,只留下他无数个逐渐远去的、冷漠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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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弃没有待在“巢穴”里。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驱使他像幽灵一样在疗养院的底层游荡。他避开有监控的主干道,穿梭在堆放清洁工具和废弃医疗器械的狭窄通道里。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件破旧的病号服,布料已经被他的汗浸湿。
他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这是通往地下锅炉房更深处的废弃通道,平时紧锁着。但今晚,锁似乎是坏的,门虚掩着一条缝。阿弃鬼使神差地推开门,里面是更深的黑暗和一股热烘烘的、带着铁锈味的气息。他摸索着往前走,脚下是粗糙的水泥地。
在通道尽头,借着从通风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了一个被遗弃的、老式的 hydrotherapy 浴缸,巨大的白瓷材质,边缘已经开裂,里面积着浑浊的水。阿弃走到浴缸边,呆呆地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扭曲变形的脸。他突然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他颤抖着,将手中那件视为珍宝的病号服,一点点浸入了肮脏的水中。
布料吸水后变得沉重,缓缓下沉。阿弃看着象征着林默的衣物被污水吞没,一种混合着毁灭欲和某种诡异献祭感的情绪淹没了他。他仿佛通过这个动作,在对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进行一种残酷的告别,或者说,是一种扭曲的“融合”——让林默的象征物与他所处的肮脏现实合为一体。他蹲在浴缸边,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他进行着一场无人目睹的、病态绝望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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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婉巡查到特殊监护区附近时,正好与从地下走廊上来的陆烬迎面相遇。冷白的灯光下,两人的身影被拉长。苏婉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一种被看穿的心虚感让她避开了陆烬的视线。
陆烬却主动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讨论天气:“苏医生也来夜巡?”
“嗯。”苏婉简短回应,试图从他身边绕过去。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陆烬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近乎耳语般地说了一句:“陈医生的安神精油,效果似乎很显着。”
苏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脚步僵在原地。她猛地转头看向陆烬,对方却已经继续向前走去,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觉。
但苏婉知道,那不是幻觉。陆烬看见了,他不仅看见了,他还记住了,并且在此刻,用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将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她最脆弱的防线。她站在原地,看着陆烬消失在走廊尽头,感觉整个世界的墙壁都变成了镜子,映照出她无处遁形的慌乱和耻辱。猎人们已经开始不再满足于独自享用猎物,他们开始互相展示自己的战利品,并以此为乐。而这个由镜子构筑的牢笼,正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