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量…具有非线性响应特征。”林默离去前的话语,如同判决书最后的印章,重重压在苏婉残存的意识之上。更高的可塑性,意味着她这片混沌的废墟,在他眼中仍是可供雕琢的、充满“潜力”的材料。保温毯的暖意彻底沦为维持实验体活性的恒温装置,呼吸的节律虽仍被无形之手牵引,却充满了杂乱的颤音,如同即将崩断的琴弦。那条双向通道,此刻更像一条流淌着污浊信息的暗河,将林默冰冷的分析意志与苏婉失控的情绪碎片混杂在一起,在她脑内形成一片永无宁日的、自我吞噬的漩涡。
林默这次的离开,间隔短得令人不安。他仿佛只是短暂退回阴影,进行了一次高速的数据处理与策略调整。当他再次现身时,身上那种因“变量”出现而产生的凝滞感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锐利、更加…沉浸式的专注。他不再像一位远距离操控实验的科学家,而更像一位即将进入创作高潮的艺术家,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忘我的、危险的兴奋感。
他没有走向金属台,而是径直来到那堆锈蚀最严重、管道如暴露的神经丛般扭曲盘绕的古老机器前。他伸出手,指尖不是抚摸,而是以一种极其精准的力度,依次敲击着几处不同锈蚀程度、不同材质的金属表面,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声响。这并非随意之举,每一次敲击的力度、位置、间隔,都蕴含着某种复杂的节奏和意图。
通过那条高度活跃的通道,这些敲击声在苏婉的感知中被急剧放大、扭曲。它们不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化成了一连串尖锐的、带有特定“含义”的冲击波,直接撞击着她的意识核心。沉闷的敲击像重锤砸落,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清脆的敲击则像冰锥穿刺,引发神经撕裂般的锐痛。更可怕的是,伴随这些“声波攻击”而来的,是林默那边同步传来的、清晰无比的“意图流”——一种想要“测试结构强度”、“探寻共振频率”、“观察崩溃阈值”的纯粹探究欲。
苏婉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嗬嗬声。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正在被用声波进行压力测试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的意识在真实的痛苦与被强加的“实验意图”之间被反复撕扯,边界彻底模糊。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折磨中,那不可控的“变量”再次显现。当林默的敲击频率达到某个临界点,意图流中“观察崩溃阈值”的信号强烈到极致时,苏婉那一直被压抑的、属于生命本能的求生欲,如同沉入冰海的火种,在绝对绝望的深渊底,猛地爆开了一星微弱的、扭曲的火花!
这火花并非清醒的意志,而是一种纯粹的、盲目的生理反抗——她的呼吸节律,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短暂但清晰的脱轨!不再是追随林默的设定,而是变成了一种混乱的、濒死般的急促喘息,试图将更多的氧气强行压入即将停止工作的肺部!
这一瞬间的“脱轨”,通过通道,如同一次异常剧烈的数据波动,清晰地反馈到了林默那里。
他敲击的动作骤然停止。
整个洞穴陷入一种极度紧绷的死寂。林默站在原地,背对着苏婉,看不见表情,但他整个身体的姿态都透出一种极致的专注和…难以置信的惊愕。通道另一端传来的,不再是驯服的数据流,而是一股微弱却尖锐的、带着野蛮生命力的“噪音”。这噪音,与他精心构建的控制体系格格不入,像一滴浓墨滴入了纯净的蒸馏水,瞬间晕染开一片不受控的混沌。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苏婉身上时,先前那种艺术家般的兴奋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出现了不可预测瑕疵的绝世珍品,混合着恼怒、探究,以及一丝…被意外之美所击中的、极其隐秘的震撼。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新的刺激。只是静静地、长时间地凝视着苏婉那因短暂脱轨而仍在微微抽搐的身体,和那双虽然空洞却仿佛在极度痛苦中折射出一丝原始野性的眼睛。
通过通道,苏婉能感受到他那边汹涌的分析浪潮——他在疯狂地计算、推演这“噪音”的来源、性质、以及它对他整个控制模型可能造成的颠覆性影响。但在这冰冷的分析之下,似乎还有另一股暗流在涌动——一种对“混沌”本身所蕴含的、超越所有设计可能性的、原始力量的…忌惮与着迷。
良久,林默极其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不再带着绝对的掌控感,反而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同靠近危险野生动物般的试探。
他伸出手指,这一次,没有指向她的眉心或任何敏感部位,而是悬停在她胸口上方,距离皮肤几厘米的虚空。他不再试图发送指令或施加痛苦,而是…感受。通过通道,极其精细地感受着那颗心脏在经历了刚才那番挣扎后,疲惫而混乱的搏动,以及伴随搏动产生的、那丝仍未完全平息的生命余烬。
他的指尖有极其微弱的颤抖。
“混沌…自有其律动。”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敬畏的语调,“完美的控制…或许会扼杀最…有趣的变量。”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婉浑噩的意识。她不懂其中的含义,但通过通道,她清晰地捕捉到了林默意志中那一瞬间的动摇,那一丝对“绝对控制”本身的怀疑。
林默收回了手,没有再进行任何操作。他深深地看了苏婉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躯壳,直视那团刚刚显现、又迅速隐没的混沌之火。然后,他转身,步伐不再沉稳,而是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近乎恍惚的缓慢,一步步退入了阴影之中。
洞穴重归寂静。苏婉瘫在金属台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迷茫。那瞬间的“脱轨”并未带来解脱,反而让她坠入了更深的恐惧——她不知道,那个掌控一切的人,会如何对待她这份不受欢迎的“礼物”。墨痕已然晕染,完美的实验记录上,出现了一处无法擦除的污迹。而这污迹,似乎正悄然改变着掌控者与被掌控者之间那根看不见的、残酷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