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的宫门,在崔皇后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探究暂时隔绝。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崭新的凤纹陈设,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檀香,却依旧带着一丝陌生的、属于至高权柄的冰冷气息。
宫人们皆已屏退,偌大的殿宇只剩下她一人。她并未立刻卸下那身沉重的朝服与凤冠,只是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一扇支摘窗。夜风带着初春的微寒涌入,吹动了殿内的纱幔,也让她因连日紧绷而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月光如水,洒在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庭院中,将那几株新移栽的、含着苞的海棠映照得轮廓分明。远处,紫宸殿的轮廓在夜色中巍然矗立,如同沉默的守护者。
她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窗棂上精致的雕花。从尚宫局典簿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这身份的转变太过迅疾,即便以她之心性,此刻独处,亦难免生出几分恍惚与……难以言喻的孤寂。
这凤座,是荣耀,亦是牢笼。从此,她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只专注于一方书库、几卷文书。她需平衡六宫,应对前朝若有若无的目光,更要时刻谨记,自己的一言一行,皆关乎帝王颜面、国家体统。
肩上的重量,前所未有。
就在她凝神静思之际,殿外传来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那步履行进间的韵律,是她所熟悉的。
她的心微微一动,转过身。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玄色身影踏着月色,悄然步入。李恪未着龙袍,只一身简单的常服,墨发以玉簪松松挽起,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政务后的疲惫,却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化为难以掩饰的、深邃的温柔。
他没有让内侍通报,亦未摆出帝王的仪仗,就这样如同寻常丈夫归家般,来到了她的立政殿。
“陛下。”崔芷柔敛衽欲拜。
他快步上前,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行礼。他的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袭华美却沉重的皇后朝服上,微微蹙眉,“这些东西,戴着累了吧?”
说着,他竟抬手,亲自为她解下那顶象征着皇后尊荣的九龙四凤冠。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沉重的冠冕被取下,她顿觉颈间一轻。
接着,他又伸手,欲为她解开朝服繁复的系带。
崔芷柔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颊有些发烫:“陛下,臣妾自己来便好。”
李恪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微赧的神情,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负于身后,只是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她脸上。
“今日……辛苦你了。”他看着她,低声道。他知道,面对六宫妃嫔,尤其是苏德妃,绝非易事。
崔芷柔轻轻摇头,走到妆台前,自行卸下环佩,解开朝服。动作间,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分内之事,何谈辛苦。倒是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
“都已过去了。”李恪打断她,走到她身后,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她清丽脱俗的容颜,“朕既立你为后,便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你只需安心做你的皇后,做朕的……妻子。”
“妻子”二字,他说得极轻,却重重地敲在崔芷柔的心上。她卸簪的动作微微一顿,镜中,她的眼眸与他的目光交汇,纠缠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有感动,有信赖,亦有共同面对未来的坚定。
褪去厚重的朝服,换上舒适的常服,她仿佛也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李恪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走到临窗的榻前坐下。榻上小几,早已有宫人悄然备好了温热的蜜水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饿不饿?用些点心。”他将一盏蜜水推至她面前,语气寻常得如同世间最普通的夫妻。
崔芷柔确实有些饿了,今日忙碌,并未好好用膳。她接过蜜水,小口啜饮着,清甜的滋味润泽了干涩的喉咙,也暖了心扉。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窗外月色朦胧,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彼此的身影,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交叠。一种无声的、却无比亲昵安谧的氛围,在椒房之内缓缓流淌。
无需言语,彼此的存在,便是最好的慰藉。
良久,李恪才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芷柔,立后并非终点。前朝后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未息。苏氏及其背后关联的关陇旧族,不会轻易罢休。日后,恐怕还需你与朕,同心协力,共渡风波。”
崔芷柔放下杯盏,抬起眼眸,目光清亮而坚定:“陛下放心。臣妾既居此位,便知责任。无论风雨,臣妾必与陛下,同心同德,生死相随。”
她的承诺,掷地有声。不是臣子对君王的效忠,而是妻子对丈夫的盟誓。
李恪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满足的喟叹。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置于膝上的手,十指交缠。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椒房独对,卸下繁华。
梅影共辰,此心同契。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与皇后,只是这深宫之中,一对彼此信赖、相互扶持的伴侣。
未来的路还很长,朝堂的博弈,后宫的暗涌,都不会停止。
但只要有彼此在身边,便无所畏惧。
夜色渐深,立政殿的灯火,直至东方既白,依旧温然亮着,与不远处紫宸殿的灯火,遥相呼应,共同照亮这帝国心脏最深沉的黑夜,也预示着,一个属于帝后同心的新时代,已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