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七日的无风,不仅让作为天地信使的林玄草彻底蔫了下去,更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往日里孩童们最爱去的传声棚,如今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竹竿,在凝固的空气里沉默矗立。
作为归墟信息中枢的问台,更是死寂得可怕,那块巨大的玄武岩上,连一丝尘埃的流动都看不到。
焦虑如瘟疫般在村中蔓延。
上了年纪的老者拄着拐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浑浊的眼中满是绝望与迷茫:“完了……先是天书降下苛律,现在,连风都不肯再跟我们说一句话了。”
恐慌之中,唯有阿芽不为所动。
这个平日里最爱跟在林玄身后的半大女孩,此刻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镇定。
她清脆的声音划破了村落的压抑:“风不说话,不代表它没来过!”她召集起村里所有还能跑动的孩童,让他们带着水桶和炭盆,在夜幕降临时齐聚问台。
“用湿泥把问台的石墙涂满,再把炭粉均匀地撒在地上。”阿芽指挥着,孩子们虽然不解,但对她的信任让他们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风不来,我们就等它的脚印!”
第一夜,无事发生。
第二夜,依旧死寂。
村民们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嘲笑这是孩童的胡闹。
但阿芽不为所动,只是让孩子们更加细心地维护着泥墙与炭地。
第三夜,子时刚过,一个负责值守的男孩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阿芽立刻凑过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平整的炭粉地面上,竟出现了一道道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极其细微的波痕!
那波痕如水面涟漪,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是地下的暗流!”阿芽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是它们在涌动时,带动了贴近地面的空气!”
孩子们兴奋起来,立刻七手八脚地用细小的树枝,将这些“脚印”的轨迹在另一块石板上绘制出来。
一幅由无数细密波纹组成的“伪风图”渐渐成型。
就在图成的那一刻,一个年长的孩子突然指着图上一处波纹密集交汇的地方,脸色发白:“这里……这里的震动和我阿爹描述的地龙翻身前的预兆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一阵轻微但清晰的摇晃从脚下传来,问台上的石块发出嘎吱的声响。
一场小规模的地颤,竟被这群孩子用最原始的方式提前预警!
恐慌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与震撼。
与此同时,村西的工坊里,铁头正对着一堆哑火的香火雷愁眉不展。
这种依靠风力助燃引信的警示信号,在无风之日彻底成了废物。
但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翻找古籍,寻求旧法。
他召集了一帮对机关器械感兴趣的少年,开始了大胆的试验。
“风不来,我们就自己造风!”铁头赤着上身,肌肉虬结。
他们先是尝试了铁匠铺的巨大鼓风机,但气流太猛,反而会吹熄引信。
接着又制作了踩踏式的皮质气囊,可产生的气流断断续续,极不稳定。
甚至,有人模仿林中蛙鸣时鼓动腮帮的原理,造出了一个怪异的皮袋装置,结果引燃失败,还发出了几声滑稽的“呱呱”声,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屡战屡败,少年们的士气有些低落。
一个孩子烦躁地靠在墙边,无意中一巴掌拍在了悬挂着的风语架上。
那是由长短不一的空心竹管串联而成的旧物,本是用来聆听风语的。
此刻被拍打,整排竹管立刻以一种独特的频率嗡嗡共振起来,一股微弱但极其稳定的气流,竟从最长的那根竹管口中悠悠吹出。
这股气流恰好拂过铁头脚边一枚试验用的香火雷引信。
“嗤——”
一缕青烟升起,引信被点燃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铁头死死盯着那排仍在微微摇晃的竹管,眼中先是迷茫,随即被一种狂热的明悟所取代。
他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懂了……我懂了!以前是我们追着风跑,求着它点火,”他指着那风语架,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现在……是让它跟着我们的节奏喘气!”
更北方的北漠戍碑,苏青竹正面临着另一重困境。
这片被蚀律藤灼烧过的焦土,寸草不生,唯独长出了一种奇异的银丝草。
它们通体银白,在死寂的空气里,会随着人的说话声产生极其轻微的摆动。
苏青竹尝试着吟诵早已废弃的旧律,那些曾能号令风雷的音节,此刻却无法让银丝草产生丝毫反应。
她皱起眉头,换了一种方式,用《辩律课本》中那种探寻真理的提问句式,低声自语:“你们……为何而生?”
奇迹发生了。
一株离她最近的银丝草,竟像有了生命一般,缓缓舒展叶片,轻柔地缠绕上她的指尖,仿佛在回应她的困惑。
苏青竹心头剧震。
她彻夜不眠,用上百种不同的语气、音调和句式进行试验。
最终,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照亮焦土时,她得出了一个足以颠覆归墟认知的结论。
她立刻摊开随身携带的《问学录》增补篇,用颤抖的手写道:“新生的万物,不再响应‘命令’,它们只回应‘真诚的困惑’。”在结尾,她重重地写下一句附言,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真理不答顺从者,唯向追问者低头。”
而在远离人群的一处废弃驿站,林玄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驿站的土墙上,爬满了大片网状的藤蔓状菌丝。
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这些菌丝便会以一种极低的频率微微震颤,仿佛在被动地接收着某种来自远方的信息。
林玄缓缓闭上眼,将手掌贴在墙上。
片刻之后,无数断续的心声涌入他的感知——那是数十里外一个村落的居民,正在为水源分配问题激烈争吵的余音。
以他曾经作为科技界“林默”的知识,只需一个简单的量子共振模型,就能瞬间解析这片菌丝网络捕捉到的所有频率,听清归墟每一个角落的声音。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睁开眼,沉默地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炭,在菌丝网络旁边的空地上,画出了一幅极其简易的声波轨迹图,标注了几个关键的共鸣节点。
做完这一切,他便起身离去,将这秘密留给了或许会在第二天清晨路过此地的牧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新生的世界里,重要的不是一个人能听见多少,而是让更多的人,学会如何留下自己的声音。
此刻,在凡人无法企及的星轨边缘,赤罗的残魂正静静漂浮。
他忽然感觉到,来自人间那无数细碎、微弱的声音,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汇聚成潮——有孩子们记录地颤时的激烈争辩,有铁头工坊里敲打金属的铿锵,有苏青竹在北漠的低声叩问,甚至有林玄在驿站墙边沉默的呼吸……
这些原本会被轻易忽略的波动,正通过遍布大地的林玄草根系网络,与深埋地下的岩脉发生着层层共鸣与放大,最终交织成一种全新的、源于众生的宏大律动——地籁律动。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中亘古不变的北斗第七星。
那颗星辰的光芒,不再是稳定而威严的闪烁,而是开始……跳动。
它的每一次明暗变化,都精准地模仿着人间那刚刚形成的、混杂而充满生命力的节奏。
赤罗的嘴角,逸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那些他曾守护过、也曾束缚过的生灵做最后的告别:“你们……终于不用再听神的节拍器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身影如一缕青烟,彻底消散于无尽的星海之中。
也就在这同一时刻,归墟深处,一户普通人家的厨房里,那个用来储存干草叶的粗陶罐,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嗡嗡”的共鸣声。
紧接着,在完全密闭、无一丝风的房间内,陶罐里早已干枯的草叶,竟违反了所有常理,自己缓缓地、一片片地,漂浮了起来。